幽灵猛虎王和猛虎王(百兽王)


几年前,我和朋友租了辆日产二手车,从科伦坡一路向南自驾,途经海龟出没的Kosgoda沙滩、冲浪好手云集的Hikkaduwa小镇、旧殖民时代气息弥漫的Galle古城,直到巨大灯塔崛起的Dondra角,走马观花,优哉游哉。于是,今年初春,我又回到斯里兰卡,计划着重游南部海岸,并将路线拉长至Tangalle。但这一次,则改搭火车。

幽灵猛虎王和猛虎王(百兽王)

在斯里兰卡,吊车门似乎是当地人的一种习惯 本文图均为Leo图

无论从哪个角度打量,科伦坡Fort火车站都不及孟买Victoria火车站华丽程度的万分之一。虽说二者皆出自前大英帝国设计师的手笔,却恰如斯里兰卡和印度在日不落帝国历史上曾扮演的角色,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科伦坡Fort火车站的混乱程度同样亦不及孟买Victoria火车站的万分之一,车站内没有四处乱窜的流浪狗和兀自倒卧在铁轨上的圣牛,人们有序地排队购票和剪票通关(尽管队列稍嫌歪七扭八),说话时的音量都不大,即便争吵也如同在低语⋯⋯总之,目光所及皆一派懒散。

美国作家保罗·索鲁在自己1975年出版的铁道旅志《火车大巴扎》里,就曾描写过斯里兰卡人这种懒洋洋的作风,并把原因之一归为“饥饿”——当时,斯里兰卡正闹粮荒,亦引出了后来把整个岛国搅乱20余年的猛虎组织。他对斯里兰卡火车的体验,则爱恨交加。车厢是殖民时期精细木工活的典范,以最为复杂的方式拼接镶嵌,上面却有蟑螂爬来爬去。待到2006年,已届花甲的保罗·索鲁又重走了一遍33年前的火车旅行路线,在新旅志《驶往东方之星的幽灵列车》里,面对间隔在今昔当中那看似完好却于瞬间流散的岁月,他不由发出喟叹:斯里兰卡和我都无可挽回地变了。

而我要搭的,正是Paul Theroux乘过的海岸列车(Coastal Line),从科伦坡Fort火车站驶往160公里外的南部重镇Matara。它是斯里兰卡铁道史上的第二条列车线,花了18年时间修筑,于1895年正式开通并运营至今,哐当有声地见证了前大英帝国的抽身离去、斯里兰卡的独立运动、猛虎组织的异军突起和覆灭、和平的全面回归与经济复兴,以及游客从世界各地潮涌而来⋯⋯只在2004年12月26日,被南亚大海啸粗暴地打断过一次。

15:44分,列车准点驶入站台。出乎我的意料,它已不是保罗·索鲁笔下怀旧的“英国红”铁皮柴油机车,取而代之以簇新的中国制内燃动车组,一节节车厢里不见了木质窗框和鼓囊囊的皮座椅,只有冰冷的塑料长椅和吊环。原来,斯国政府几年前启动了一项为期10年的铁道发展计划,全面升级铁轨,更换火车。运行逾百年的海岸列车自然首当其冲,过去需要3小时40分钟才能走完全程,现在仅2小时就够了。

然而,火车提速和被“现代化”了的设施,并未能改变斯里兰卡人乘火车时的习惯。尽管头顶就有电扇,他们还是喜欢把门窗都打开,任由从非洲大陆吹来的凉风裹挟着海洋的咸湿和椰树的清香,灌满整个车厢。更有年轻人干脆把大半个身体探到车厢外,抑或坐在转向架的踏步上晃荡着双脚,那副敏捷身手和随心所欲的感觉,就仿佛身上长着磁铁。

有时,他们会问我一些外国旅行者最常被问到的问题:你从哪里来?到过哪里?要去哪里?你是佛教徒吗?喜欢斯里兰卡吗?而他们的语气中从没有一丝羞涩,嘴角总挂着亲切的笑意,专注地聆听回答并轻轻晃动脑袋,作出有肯定意味的重复——“China?⋯Ah,Chung-kuo!”

或许正如保罗·索鲁所言,火车上的邂逅很容易形成一种坦诚的气氛,既因为大家有缘同行一段路,也因为彼此都知道以后再见面的几率微乎其微。

所以,在这趟离海如此之近,有时甚至溅到浪花的火车上,有人指给我看海啸遗留的悲伤废墟、有人把当作下午茶吃的香蕉和油炸咖喱角分给我、有人要帮我算命、有人向我打听从中国飞到科伦坡的机票要花多少钱⋯⋯直到远远望见暮光熹微中的Matara,在科伦坡一起上车的临时旅伴已在沿途各站陆续离去,我才得闲向小贩买一颗大王椰子解渴。他背着几十颗金黄色果实的瘦削身影就像一棵会移动的椰树,与车厢里专门预留给僧侣的座位一样,都是典型的斯里兰卡风格,尚未因整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而消弭——至少现在看来如此。

从Matara到Tangalle间的36公里路程没有火车通勤,但这只是暂时的。作为铁道发展十年计划的重要一环,斯国政府已着手修筑宽轨铁道,预计总斥资9100万美元。新的海岸列车不仅将连接Tangalle,还会延伸到更南的Hambantota以及东海岸线上的Katarag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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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alle的宁静海滩

“Tangalle就是个比渔村大不了多少的地方,有几座教堂和荷兰人留下的废弃商栈。沙滩却出奇得又多又好,总能找到一片那种待上一整天也遇不到半个人的野海滩。在那里练习瑜伽实在太棒了!”Michael Lear的呼吸中像我一样也有股椰子水味。来自美国宾夕法尼亚的他是Amanwella酒店的客座瑜伽教练,要在这间拥有800米椰林海湾的美丽酒店待上大半年,引导那些对Ashtanga和Hatha瑜伽有兴趣的客人重新师法自然。他也常把业余时间花在去村落间徒步,义务推广一种名为“Trager”的身心修复法,以帮助当地社区走出海啸造成的心灵阴影。

Michael的善行和Amanwella酒店对他的慷慨支持,着实令人倾佩。但对我来说,Tangalle的魅力更源自它优越的地理位置,被Yala、Uda Walawe和Bundala三个国家公园合围,是进行观花豹、观象和观鸟等野外活动的理想基地。另外,适合观蓝鲸的Mirissa海湾和以夜观海龟闻名的Rekawa海滩,也距离它不远。因此,就在抵达Tangalle的次日,我便迫不及待地和Amanwella酒店安排的野外向导Chamly一起奔往Yala国家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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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la公园一派世外桃源姿态

野外知识渊博又格外健谈的Chamly告诉我,早在1900年,Yala地区就被划为野生动物保护区,也是斯里兰卡历史最悠久的两个国家公园之一,多样性乃其不二王牌。这不仅是指园内以花豹为首的44种哺乳动物和以斑犀鸟为代表的215种鸟类,也是对从季雨林、变质岩地、淡水湖泊到海洋湿地的多种生态环境如此错综复杂地搅合到一块儿,最贴切的形容。

我们乘着吉普车在满布坑洼的红土路上蹦蹦跳跳了几个钟头,却丝毫也不觉疲累。亚洲象、暹罗鳄、黑面叶猴、猫鼬、野猪、梅花鹿、水鹿、巨蜥、蛇鹈、白腹海雕、蓝喉原鸡、孔雀、月轮鹦鹉⋯⋯轮番登场亮相,仿佛事先经过彩排般,直叫人目不暇接,根本没空去感觉困乏。但期待中的最大主角,直到日薄西山仍迟迟不露踪影。

“可惜没看到花豹。”回到Amanwella酒店后,我向Michael抱怨道。

“但它们可都看到你了。”他的回话既机灵又饶有意味。

那天晚上,我在面海的房间露台喝着姜汁汽水,偶然看到萤火虫一明一灭地穿过棕榈树伞状的羽叶。它们仿佛信使,一下把我的记忆拉回童年时看见的森林里那个还有着猿与象的世界。就是这一刻,我懂得了斯里兰卡南部海岸的荣光所在——野性仍然有尊严地紧挨着所谓“文明”在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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