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今天,单讲一副流失海外的国宝——《五色鹦鹉图》,这幅画相传为宋徽宗亲笔所绘。
在画中,除了能了解到宋朝人养鹦鹉的习俗,还能看到宋朝画家们不亚于西方同行们,对自然世界一丝不苟的再现与创造。
当然,更关键的是:小小的五色鹦鹉,却揭开了徽宗这大宋天子隐秘的一桩心病。
靖康耻,父兄被俘、国破家亡。
旧时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汴京,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作为徽宗的第九子,赵构虽然幸免于难,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逃向江南。
在成功躲过金兵追杀后,于应天府登基为宋高宗。
宋高宗赵构
但缓过神来的南宋,还得面对卧榻之侧的强敌,继续抗金事业。
沿着长江天险,南京成为前线最重要的军事中枢。
因而高宗也多次临幸此地,并改江宁府为建康。
一日,停留在南京的赵构,竟然碰到了汴京宫中的旧识。
这是一只大红鹦鹉,沿着江北呼啸而来,嘴里还叫着:万岁!万岁!
皇帝身边的宦官对着它举起了手,大鸟振着翅膀缓然落下。
在鸟的爪子之下,一块小金牌赫然出现,上书“宣和”二字。
这是只徽宗曾在“宣和殿”亲手训练过的宠物。
《瑞鹤图》赵佶(传)
轻车熟路的,宦官们把鹦鹉放在了架子上。
等到皇帝用膳时,因为身处行营,没人安排乐师奏乐伺候。
那鹦鹉却高呼起来,“卜尚乐,起方响”。(所谓方响,是一种古代的打击乐器,由十六枚长铁片组成,挂在架子上用小铁锤击打演奏。)
原来啊,徽宗在位的时候,宫内每逢用膳时奏乐,都以方响为乐师的引导。
等到鹦鹉见到完全没人理会它,又狐假虎威的大喊乐师何在,怠慢了皇帝是大不敬的罪过。
显然,这是只熟知宫廷礼仪的徽宗宠物,虽然它在此时此地显得颇为滑稽。
但对宋高宗来说,无疑是一击重击。
睹物思人,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入,堂堂大宋,怎落得这般田地?
宋高宗在饭桌上泣不成声。
后来回到临安,这只北宋“旧臣”悄然离世。
赵构亲手为它写下了祭文。
谈到,此赤鹦鹉长有高贵的金羽红衣,却不在乎荣华富贵,奔波数年寻至江南,危难之中不离不弃,更是忠诚之臣。那些临阵投降的北宋官员,虽为人却远不如此禽,高宗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而这一切,那年在宣和殿中调教此禽的徽宗,那里想得到呢?
甚至他以后的命运,过得还不如这只鹦鹉呢。
实际上,并不需要对皇帝养鹦鹉这件事感到惊讶。
北宋人对鹦鹉,那可是相当的喜爱,养鹦鹉、教鹦鹉说话更是文人贵族们的风尚,为后世留下了无数悲喜轶事。
碧纱窗薄晃朝曦,睡起心情不自持。妆饰尚慵临曲槛,却叫鹦鹉念新诗。
晨起后的嫔妃不去忙着打扮自己,反倒忙着调教起鹦鹉说话。
这首徽宗自作的宫廷诗,除了为我们描绘了宫廷女性们慵懒闲适的一面,更带来了深宫中人与鹦鹉们的生活片段。
除了这首诗,徽宗还有另外两首鹦鹉诗、流传下来的鹦鹉画,足见风流天子对鹦鹉的喜爱之情。
杏花鹦鹉
並亚陇云飞,稳巢文杏枝。高栖良自得,蜂蝶莫相疑。
题梨花图
楼台影里和风暖,弦管声中瑞日长。从听娇鹦说来路,莫教蜂蝶损浓芳。
因此,画鹦鹉也就是是件顺理成章的事了。
这是一张精彩的国宝级作品。
在春天怒放的杏花中,一只鹦鹉昂扬而立,眼睛深邃,“以生漆点睛,隐然豆许,高出尺素”,披着身上炫丽的羽毛,鹦鹉爪子紧紧抓在树枝上。料峭春寒,枝叶未发,点点新绿从纸条中挣扎而出。写实技法高超,画面雅致,尽得宋人之美。
咱们再来看隐藏着宋徽宗密码的五色。
在细致描绘的鹦鹉身上,头顶、眼睛、 爪子是黑色,腹前羽毛为红色。 颈部有一小条白色点缀。背部、长尾巴都是为绿色,尖尖的鸟嘴染成了黄色,因此,共黑、红、黄、白、绿五色。
在画面右侧,徽宗用它“ 锋芒毕露 , 傲骨之气 , 割金断玉 ” 之美评的 “ 瘦金体 ”,题写了这只鸟的来历和自己天下第一人的画押。
原来这画中鸟并不是画家的想象之作,而是确确实实有其模特的。是来自“领表”的贡品,养在宫中驯服可爱,飞翔于深宫之中,叫声清脆。之所以画这幅画,也是徽宗见它在早春杏花盛开之际立于其上,自有一番雅致的风范,因此提笔画之。
但问题也出在画中鹦鹉身上。
根据学者们的考据,这只五色鹦鹉的品种是华丽吸蜜鹦鹉,如今产自印尼,是外国的贡品,并非本国之物。
华丽吸蜜鹦鹉
根据实际鸟的照片,可见宋徽宗是对五色做过替换的。他并不是完全地忠实于鹦鹉真实的色彩。
原本橙红色的喙被置换成了黄色,头顶和胸前的亮蓝色转换为黑,颈部背部的黄色被处理成白,灰色的脚变成了黑。
以完美主义者宋徽宗对世界观察、描写之精密,画错颜色的事是不应该发生的。
这在画史上也有印证。
宋朝画家对写生的要求极为严格,如元代汤垕的《古今画鉴》载。一次,徽宗命人画一副孔雀高飞屏风,一众画家极尽才力,呕心沥血之作却始终难让皇帝满意。于是徽宗下旨曰:凡孔雀欲要高飞,必先抬左脚,你们这些画家画的都是先抬右脚。
按照上面的历史记载,五色鹦鹉的颜色,应当是徽宗故意为之。
将自然的色彩,置换成中国传统中的五色“青、赤、黄、白、黑”。
因此,画中鹦鹉实际承载着作为徽宗“五色”祥瑞的使命。
再纵观中国历史,历朝历代皇帝中,没有比宋徽宗更刻意去营造祥瑞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到了徽宗执政后期,全国各地造的祥瑞之多,以致需要宫廷画师加班加点来绘制,再经由徽宗之手染色。这也是大部分徽宗画作真伪之辩的一个来源。
为什么徽宗要如此狂热的寻找祥瑞,为自己的帝位寻求上天的肯定?
这一点要从徽宗自身成长经历说起。
《五色鹦鹉图》中的五瓣杏花
宋徽宗原本无缘皇帝之位,从小到大都只是一位养尊处优,沉浸于琴棋书画的端王,但可惜造化弄人。
自打他出生,不祥之兆即如影相随。
元丰五年,农历的端午节,即五月五日宋徽宗出生。
这实在不是个好日子。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 , 端午节是驱邪避凶的日子 。
而五月在古代农历中又叫 “ 午月 ” , 代表 “ 午火 ” , 午火太旺 , 必有刑伤 。
这一说法甚至在史记中就有记载《孟尝君列传》里,“ 初 , 田婴有子四十余人 。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 : 勿举也。 ”以及“ 五月子者 , 长与户齐 , 将不利其父母 。 ”
也就是说 , 五月初五出生的孩子命克父母。除此之外,还有“ 五月俗称恶月 , 多六斋放生 。”等相关记载。
对于徽宗这样极度完美主义者、迷信之人、道教狂热爱好者来说,对这不祥之时当然是极度的不痛快。因此,一登上帝位,他就立刻把自己的生日改成了十月十日,造出个“天宁节”。希望以十月 ( 亥月 ) 之 “ 亥水‘’克掉五月的“ 午火 ” 。
同时,通过在艺术上,徽宗在绘制花卉时,往往也刻意把花画成五瓣,比如说五瓣杏花、五色鹦鹉、 五瓣梅花、五色锦鸡等祥瑞之物,徽宗将数字“五” 神化,扭转天下对五的恐惧,以此来标榜自己为五德俱全的有为圣君。
这样,出生时辰的不祥之兆就不攻自破。
这在《五色鹦鹉图》的五瓣杏花里也同样有体现。道教中,杏花也被视作仙花,凡仙人居住的地方往往都有杏花。张籍在《寻仙》里也写到“溪头一径入青崖 , 处处仙居隔杏花 。
再有像此画中的题跋,徽宗亦有赋诗一句“全五色非凡质, 惠吐多言更好音。“鹦鹉既然通体五色俱全,并非凡物,那么出生在五月初五的徽宗,又岂是不祥之人?
可“五”又是怎么样被打造成祥瑞的?
实际上啊,中国古代历朝历代始终流行着五德终始之说。所谓五德,脱胎于阴阳五行之学,也就是金、木、水、火、土、五德终始,相生相克。每个朝代在宿命上都对应着无形中的某一种元素”。这一学说由齐国学者邹衍提出,像周朝对应火就是火德,商代表金,因此被周朝的火克。而秦朝取代周朝,也是因为秦朝是水德。
等到五德说发扬光大,在古人心中根深蒂固,从此每一朝代江山初定,都会制定国家标准色、官员服装色。其根据也就是青、赤、黄、白、黑”五色所代表了“木、火、土、金、水”五德。像宋朝就认为自己是火德,因此尚“赤”,在朝服、天子衣冠上都是以一袭红衣示人。
赵佶像
鉴于这一学说在中国的根深蒂固程度。
那么,一旦某个自然物体同时具备五色,就会被时人认为是祥瑞。
五色鹿、五色虹光、五色云、五色气、五色雁等等,这些祥瑞一旦出现在某位皇帝治下的领土,也就被认为是证明了皇帝治世有方。
咱们再回过头来看徽宗将鹦鹉改色,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就悄然从画面涌出。
这五色鹦鹉啊,在地理上只能产于外国。但徽宗却含糊的强调鹦鹉来自“领表”,并通过改色的方式赋予普通鹦鹉以祥瑞的身份,纪录成画展示给大臣。
无论这幅画是不是徽宗亲笔所画,画上的五色、文字却一定是代表了天子的认同与看法。
鉴于徽宗庶出的身份,却继承了兄长的皇位,他龙椅本身就带着很强的偶然性。
所以他比其他皇帝更迫切的需要祥瑞、需要天下的认同来显示自己的统治正当性。
再从道君皇帝的身份来说,他非常迷信风水之术,像崇宁初年,宋徽宗属狗,觉得屠狗是犯了忌讳,因此向全国下发"禁屠令 " 。
等到登基后,徽宗子嗣稀少,也向道士文起破解之法。
当有道士说京城东北地势过低,阴盛阳衰 , 要增加皇嗣 , 只能想办法抬高东北地势云云后 。 徽宗立即在京城东北大动干戈兴建艮岳。
我们在水浒传里非常熟悉的花石纲,就是因此事而诞生。这甚至被很多人认为北宋灭亡的诱因。
小小一只“五色”鹦鹉,背后却隐藏着徽宗那么多的细腻心思。
等到金兵入侵,兵临汴京城下,守城的百姓、将士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拆除了艮岳以获取石料。
无数民脂民膏凝结成的奇石、假山如今变成了箭石、路障、城墙。
而徽宗那费尽心思养在艮岳的奇珍异兽,也都在缺粮的饥饿中被百姓争相而食。
不知宋高宗在他乡遇到的那只大赤鹦鹉,又是历经了怎样的苦难,才从汴京飞抵高宗营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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