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此文历史背景异常深远,为了解析清楚,必须深究细考;全篇总字数逾26000字,分作四期连续发布,请前后贯通阅读,否则难以对照得上。
此文为“悬空寺”第一篇。
如果天地能作画,这绝对不是一次失手,在恒山金龙峡这条峡谷的西侧山崖上,一不小心塌陷出一大片山坳来,弧度之大,再大的风雨也打不到,融融的暖阳倒是能够照射进来,但也只有半天时光,一过午时,太阳西移,便再也眷顾不到。
悬空寺卫星地形图
但这样似乎恰到好处,不是吗,上午升阳,下午养阴,阴阳相济。
悬空寺区域卫星图
这条峡谷也煞是奇怪,整个向北开敞,融入了应县、浑源这条狭长的谷地,北方的冷风可以长驱而入,算是一块阴地。那这片山坳就是阴地里的阳极,可谓阴衰而阳生,如此气机转换,必会滋生风云。
悬空寺大区域卫星图
视线再放大一点,这里还是“桑亁之阴,岳山之阳”。山南水北为阳,反之为阴,这里处在桑干河的南面,北岳恒山的南面,算得上是水阴山阳,负阴而抱阳,所以阴阳和谐。
如此天地造化的穴地,不造点什么实在可惜。
不只是我这么想,1500多年前,还真有人这么做了,他们在这凹陷的山壁上建造了一所悬崖寺庙,那就是北魏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北魏那位著名的文明冯太后去世后一年,全面执政的孝文帝拓跋宏下诏,在这里修建了这座北魏不二唯一的悬空寺,不过,当时可不是这么称呼的,来看一段史料:
“太和十五年秋,诏曰:‘夫至道无形,虚寂为主。自有汉以后,置立坛祠,先朝以其至顺可归,用立寺宇。昔京城之内,居舍尚希。今者里宅栉比,人神猥凑,非所以袛崇至法,清敬神道。可移于都南桑亁之阴,岳山之阳,永置其所。给户五十,以供斋祀之用,仍名为崇虚寺。可召诸州隐士,员满九十人。’”
这是《魏书·释老志》里的记载,大体意思是,真正的大道是没有形状的,空虚寂灭才是主要特点。自汉朝以来,置立了不少坛祠,昔日太武帝(拓跋焘)在位时觉得大道至顺至柔,可以归化民心,所以建立了寺宇。当时京城之内,住宅还很少,如今却是鳞次栉比,人和神苟且地凑合在一起,这不能弘扬推崇大法,清修敬奉神道,可以移到都城南部的桑干河南面,北岳恒山的南面,作为永久性的处所。配给寺院五十户人家,用以供应寺宇的吃饭祭祀需要,仍旧名为崇虚寺,允许召集各州隐士,满额可以有九十人。
崇虚寺,竟然是崇虚寺!
如同史册蒙尘里的一弧闪电,一下照亮了历史的天空,该段史料非常清晰地交代了悬空寺的来历,那就是本来位于北魏国都平城的皇家法坛崇虚寺,北魏道教的祖坛,孝文帝拓跋宏为了适应道人清修,才下令迁移到这座深山里来的。这是关于悬空寺起源的最为确切的史料文字,是该寺的历史原点,后世关于悬空寺的起源来历论述颇多,大都带有臆想猜测成分,应以该段史料为准。
那么悬空寺为何选择此地而非别处呢?
冬日的悬空寺
上文已从风水学角度进行了详析,相对于武周山石壁的重阳地形,悬空寺所处的这道山谷无论是具体地形对照,还是局部地理观摩,甚至是大范畴的山水堪舆,都是一处阴阳相济的佳穴,符合道家的太极阴阳理论,虚实互补,和谐共生,喻示着道家否极泰来祸终福至等势运消长理念。此外从实际地形上看,这里藏之深山,不为外人所扰,也确实符合道人的清修愿望,而且北部是应县——浑源谷地,适合农耕栽种,可以提供基本的物质支撑,对隐居修道而言,确实再好不过。
悬空寺建筑最大的特色,就是凌空虚筑,凹陷于山体之内,那么大自然为何会形成这么一大片天造地设的山坳呢?
悬空寺下部的石灰岩
悬空寺下部的石灰岩层
石灰岩中的沉积物
万事皆有因果,不会没来由凹陷进去。笔者仔细查看地形,发现这段山体其实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是游人关注的建筑区域,那是土黄色的砂岩;建筑区域的下面,竟是截然不同的青色石灰岩,层理结构非常清晰,局部还融合了明显的沉积混合物,里面可能含有化石。也就是说,这里是一片水相沉积地貌,地质历史上曾是一片海洋或者湖泊,青色石灰岩和黄色砂岩先后在此沉积,所以形成了青黄不接的两层岩貌。由于石灰岩主要成分是碳酸钙,易溶于水,所以底层地面慢慢被剥蚀掏空,上面的黄色砂岩失去支撑后,就按水平层理方向逐层坍塌,最终形成了这么一大片掏空区,这就是悬空寺这块奇特山坳形成的原因。
鉴于南面的五台山是花岗岩克拉通地台,地质异常坚硬,北面的恒山也是五亿多年的石灰岩台体,地质相对稳定,夹于两山之间的应县——浑源这片谷地,就形成了相对松软的凹陷区,北风常年从蒙古高原吹来黄土,年积月累便沉积成了一长条山间平原,为古代文明的繁衍发展创造了条件。但由于地基结构相对松软,也有引发地震的可能,笔者遍查史书,发现辽太平二年,公元1022年3月,这里就发生过一次大地震。
《辽史·圣宗七》如此记载:“是月,地震,云、应二州屋摧地陷,嵬白山裂数百步,泉涌成流。”
这是一次超级大地震,就发生于大同、应县这一带。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不久,笔者曾亲赴都江堰震区,亲眼看到当时秦堰楼一带的地面上,出现了二十多厘米宽的裂缝,长约数十米,对照汶川大地震这种破坏性,应县那次地震的震级应该不小于八级。这样的地震,很少有什么古建筑能够保存下来,应县木塔幸好晚建了34年,否则一样也难逃厄运。毫无疑问,早建了500多年的悬空寺没能逃过此劫,当时就被震塌了,一直到金朝大定年间方得以重修,如今还保存有大定八年的石刻,此后明朝万历和清朝乾隆、同治年间又先后重修,乾隆年间那次重修,据说还在底层及边缘角落挖掘出了北魏时的石条。
悬空寺这种悬崖建筑今人看来无不震撼,但在古代却并不罕见,剑门蜀道等悬崖建筑大都采用这种方式,就是先在山崖上凿洞,再榫入木梁,里端的木梁是剖开的,中间逆向楔入一段厚薄不均的木塞,外面越是用力敲击,木塞和木梁就咬合得越紧,今天的膨胀螺丝就是运用了这一原理。所以木梁一旦打入山穴,就再也拔不出来,悬空寺的楼阁就架构在这些木质主梁上,理论上说,只要主梁不腐烂,不发生地震等不可抗拒的灾难,悬空寺阁楼就不会坏。山穴的开凿也另有奥妙,事先要用火烧,山石烧红后再泼上冷水,这样热胀冷缩下,石质就会风化松软,再用钢钎敲凿就比较容易了。
后人树立的支撑木柱
悬空寺楼阁大都采用木质物料,就是因为这些主梁的承重力有限,经受不起石料重压。由于深陷山坳中,这些主梁平时淋不着雨,北方空气又非常干燥,所以很难腐朽,数百年来一直屹立于此。但不管怎样,年月久了,木质终究还是会发生变化,为了确保安全,后人又在主梁底下支起了一根根木柱,分担掉一部分主梁的承重力,游客们不明所以,还以为就是这些木柱支撑起了这些阁楼。
这种悬空结构建筑,在五台山北面的沟壑里,据说也同样存在过,这在《徐霞客游记》中有明确记载。
《徐霞客游记·游恒山日记》:“西崖之半,层楼高悬,曲榭斜倚,望之如蜃吐重台者,悬空寺也。五台北壑,亦有悬空寺,拟此未能具体。仰之神飞,鼓勇独登。入则楼阁高下,槛路屈曲,崖既矗削,为天下巨观,而寺之点缀,兼能尽胜,依岩结构,而不为岩石累者仅此;而僧寮位置适序,凡客坐禅龛,明窗暖榻,寻丈之间,肃然中雅。”
游记里记述得非常清楚,“五台北壑,亦有悬空寺”,这座悬空寺的具体位置,徐霞客并未提及,如今早已不见了,猜测毁于明末清初战火的可能性很大,但不管怎样,悬崖上那些支撑木梁的石穴应该还在,兴趣爱好者可以认真寻访,若有蛛丝马迹,且愿意分享,可与笔者联系,共同探讨,共襄盛举。
游记中描述悬空寺“为天下巨观”,这可是个很好的广告词,管理方认认真真地在平地上树立起了“天下巨观”四字石碑。作为徐霞客的乡人,笔者窃以为,继承前人的气骨风范,远比贩卖前人的文字有趣有味,作为这段文字的得益方,寻找另外那座兄弟悬空寺,不也是职责担当和价值重组吗?
另外,据说李白也曾来过此地,并在寺下岩石上留下了“壮观”两字。这两字是否真是李白的作品,笔者无从求证,不过他不来也罢,来了而只肯留下这寥寥两字,就实在罪过罪过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诗仙曾在湖北黄梅如此卖弄过诗文,来到这道家本土,仙人原乡,竟然吝啬如此,就不能赊了那五花马和千金裘,换来那文字半斗?
好吧,不去跟李太白赌气,人家谪仙人,不惹平凡事,我等凡人俗心,且来攀登这仙家隐寺吧。踏足这阁楼之上,楼梯吱呀作响,脚下更是晃悠浮腾,确实是提了一颗心,漏了半条胆,唯恐脚下一失足,那可真是一千五百年之恨了。好在这是上午,一丸暖日斜照,打得山壁融融暖暖,心下竟也温温煦煦,倒不纯是这暖阳度人,还有这楼龛里的彩塑,竟然儒释道三圣俱在,吕纯阳本尊守护,此外三清也容身于此,到底是本土道教,一照眼就贴心,一贴心就打神,文脉疏通得万般通畅,也就不怕他人笑话,掐上半天,赚得古风一首:
《登悬空寺有感》——崇虚山外山,魏家尚浮屠。石嵌木骨宅,天梭仙人步。落寞山气远,浮沉世风苦。仗我明月心,不追归霞去。
此处只受恭维,奉承,抬举,不容批评,非议,刻薄,若有违背,可立于太白“壮观”两字旁一千五百年,经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莫谓言之不预也!
其实悬空寺选址这种特殊地貌,还看中了地形功能性,遮风避雨,冬暖夏凉,这跟黄土高原上的窑洞一样,具有遮蔽效应,前者天人合一,后者人穴一体。此外,悬空寺选址于此,还遵从了一定的道家猎奇思想,该教偏爱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就喜欢扎入这些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悬空寺的“悬”还谐音“玄”,就是追求神秘奥妙之意,体现了道家玄学空虚清谈的哲学思辨,因悬而空,凭虚御风,恰如庄子所云:“列子御风,泠然善也。”而且悬空寺这种空中楼阁的形制架构,一丛木楼缥缈于天,浮腾在云,对信众而言,也具有美学上的信仰崇拜价值。
悬空寺里的道教塑像
悬空寺里的道教塑像
悬空寺里的道教塑像
悬空寺里的佛教塑像
悬空寺里的佛教塑像
悬空寺里的佛教塑像
悬空寺里面供奉的神像不少,而且很杂,孔子,释迦牟尼,太上老君,儒释道三家都有,而且佛像似乎还多于道像,这一方面体现了多元文明合流,不同民族共融,另外难以言说的一面是,道教的处境已经非常艰难,作为有史记录的北魏唯一一座道教法坛,虽然美其名曰迁往适于修道之地,实质是被驱赶出了都城,没落到了可有可无之境,恰如其宗义所述:“至道无形,虚寂为主”。
而同一时期的佛教则遍地开花,昌盛光大,为何在宗教盛行的北魏,道教没能获得同等待遇呢?
其实,这是491年时的道教,而在半个世纪前,道教也曾发扬光大过,且是大发扬,大光大,只因世道变迁而被转移到了这道峡谷中来。那么道教到底怎样发扬光大过呢?
《魏书》如此记录:“世祖欣然,乃使谒者奉玉帛牲牢,祭嵩岳,迎致其余弟子在山中者。于是崇奉天师,显扬新法,宣布天下,道业大行。浩事天师,拜礼甚谨。”
太武帝拓跋焘很开心,于是派遣使者带上玉帛牺牲,前往嵩山拜祭中岳神,并迎来山中其他弟子。从此后尊奉天师道,传扬道法于天下,道教因此也大为传扬。崔浩对待天师寇谦之,参拜礼遇非常恭谨。这是道教兴盛的当初,两个重要人物登场了,一个是嵩山道士寇谦之,一个是当时北魏的崔浩,这两个人物极大地影响了北魏的宗教格局。
“真君三年,谦之奏曰:‘今陛下以真君御世,建静轮天宫之法,开古以来,未之有也。应登受符书,以彰圣德。’世祖从之。于是亲至道坛,受符录。备法驾,旗帜尽青,以从道家之色也。自后诸帝,每即位皆如之。”
太平真君三年,也就是公元442年,寇谦之上奏道:如今陛下以真君身份治理世道,建起了静轮天宫之法,这是从古以来都没有的事,应该登坛受符,彰显皇帝圣德。拓跋焘听从了所奏,亲自来到道坛,接受符箓。当时出行的法驾銮舆,旗帜也都是青色的,这是遵循了道家本色。此后北魏的各任皇帝,登基即位都是这样操办。这段文字道尽了北魏拓跋氏对道教的尊奉盛况,首先是“真君三年”,拓跋焘将年号都改为了“太平真君”,从公元440年到451年,整整延续了十二年;然后是修建“静轮天宫”,这是寇谦之建言拓跋焘建造的道教神坛,用以完成人神交接,所以要求建造得极高,有多高呢?“不闻鸡鸣犬吠之声”;第三,受符,接受道君的敕封;第四,法驾“旗帜尽青”,帝王出行的仪仗色彩都参照遵从了道教的青色调。可见,当时的北魏皇室从精神到礼仪全都由道教来执导,可想而知痴迷到了何种程度。
那么,拓跋焘到底吃了什么药,如此痴来这般颠呢?
换言之,道教到底凭了什么让拓跋焘这样信服呢?
上面引文中已经提到了一个人物,那就是嵩山道士寇谦之。这位寇道长到底有何神通呢,《魏书》记录玄之又玄:
“谦之守志嵩岳精专不懈,以神瑞二年十月乙卯,忽遇大神,乘云驾龙,导从百灵,仙人玉女,左右侍卫,集至山顶,称太上老君……授谦之服气导引口诀之法。遂得辟谷,气盛体轻,颜色殊丽。弟子十余人,皆得其术。”
简而言之,寇道长是真的遇到仙人了,而且是太上老君,获授“服气导引口诀之法”,寇道长于是按此法术辟谷养生,结果身体健朗,荣光焕发,一副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模样。
泰常八年十月,有位名叫李谱文的人来到嵩山,自称是太上老君之玄孙,赐予了寇道长一卷宝物:
“赐汝天中三真太文录……凡六十余卷,号曰录图真经。付汝奉持,辅佐北方泰平真君,出天宫静轮之法。能兴造克就,则起真仙矣。”
寇道长获赠的这卷宝册名叫“录图真经”,估计就是拓跋焘接受符箓的教义出处;李谱文点明了辅佐对象是“北方泰平真君”,君权神授,这样就把拓跋焘的统治地位神圣化了,所以拓跋焘当即修改年号为“太平真君”;李谱文还要求建造“天宫静轮之法”,建成了就能见着真正的神仙,想想看,在那极高的天宫静轮之巅,和神仙稽首致礼,然后为神仙引渡登天——这些内容简直就是为拓跋焘量身定制的“灵丹妙药”,拓跋焘无可抗拒,一吃就是十二年。
既然拓跋焘如此相信玄术,笔者也来凑个热闹:李谱文者,何尝不是离谱文呢?
“始光初,奉其书而献之,始祖乃令谦之止于张曜之所。供其食物,时朝野闻之,若存若亡,未全信也。崔浩独异其言,因师事之,受其法术。”
始光之初,寇道长把李谱文给的这卷宝册献给了拓跋焘,拓跋焘嗑了这丸药,药效当时并未发作,只是对寇道长做了起居和饮食上的安顿,当时朝野之人听闻后,也都半信半疑,唯有崔浩惊奇于这些话语,当做师父一样供奉,还学习接受其法术。看来,正是在这位崔浩的支持下,拓跋焘最终才接受了道教,并一步步将之推上了北魏皇家法坛,成就为北魏道教的祖庭,真正的大神,还是这位崔浩。
这位北魏第一谋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后言】好,大神级人物终于登场,到底怎样神机妙算,神出鬼没,神乎其技,神功盖世?
我们这就来领教一下。
大神先后辅助了北魏三代帝王,历史跨度较长,所以分做上、下篇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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