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语学刊(学习一门外语)



江怡:作为哲学家的索绪尔


作者江怡(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来自《外语学刊》2014年第1期


我始终认为,语言学与哲学的关系是双向的:一方面,语言学思想来自于哲学,语言学家通过与哲学家的思想交流产生新观念;另一方面,哲学家通过与语言学家的交流也产生新的哲学思想,甚至可以说,许多重要的哲学家,特别是当代的许多哲学家,也是语言学家。


因此,有时,我们很难对语言学和哲学做出一个清晰的界定。从事语言哲学研究的人也不仅是哲学家,他们中的许多人同时也是从事语言学研究的,甚至也从事其他学科的研究,例如认知科学、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和文化批评等。其实,语言哲学是一个交叉学科,研究范围非常广泛,涉及到各种不同领域。从语言学的角度研究语言哲学,应当是语言学研究者的优势和强项,因为「语言哲学的核心或者说语言哲学所研究的对象就是语言,而从事语言学研究的人所研究的对象也是语言,语言哲学研究者和语言学研究者的研究对象和研究兴趣是相同的」。由于语言学的研究受惠于哲学本身的发展,而哲学发展本身又受惠于语言学自身的成长,因此,这两者之间的交融使得语言学和哲学有了天然的血缘关系。


2013年是索绪尔逝世一百周年。百年来,我们通常把索绪尔看作一位语言学家,但我认为,我们更应当把他看作一位哲学家。这对于理解索绪尔的思想具有重要意义。我在这里主要从3个方面展开论述:


(1)关于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出发点,即他是如何考量他的语言学思想的,他的思想与前代以及同时代的语言学思想有什么不同;

(2)关于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因为要了解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必须先了解他的语言哲学思想,了解作为一个哲学家的索绪尔到底是怎样的;

(3)哲学家们对索绪尔的评价,这些评价或许可以为我们理解作为哲学家的索绪尔提供一些有益的线索。

1、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出发点


索绪尔语言学思想提出的背景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语言学中的索绪尔,另一部分是哲学中的索绪尔。新语法学派把当时语言学的发展历史简单地规定为前科学时期和科学时期这两个阶段。索绪尔对新语法学派进行了批判,他把语言学的发展历史大致分为了从“普遍语法”到“语文学”,再到“比较语法”这样一个过程。他特别地强调在古代也就是上古、中古这样一个历史阶段,哲学家们和语言学家们对语言的基本研究是从普遍语法的角度来讨论语言现象的,进入语文学的研究之后,实际上是对语法自身的一种研究,而比较语法是一种经验性研究。在索绪尔看来,这样一种研究方式是不能说明语言本身的性质的。索绪尔在语言学中的地位是由从语言的历史描述和比较到语言性质的研究这样一个过程当中所形成的哲学思想而确立的,特别值得强调的是,他在批判性地考察了当时所出现的各种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弊端以后形成了他对语言性质的一种独特理解。虽然《普通语言学教程》只是他3次讲座的笔记整理,但是这本教程里的内容就已经凸显了索绪尔思想的原创性。


语言学历史中的索绪尔应当是比较清晰地被定位的,但是索绪尔在西方哲学发展中的地位究竟是什么,我们却并不十分清楚。由于索绪尔的语言思想与他的哲学思想密切相关,所以,我们就非常有必要了解这一点,以便为更好地理解索绪尔的语言哲学奠定基础。


要了解索绪尔在哲学中的地位,首先要了解在西方哲学历史中,特别是从18世纪到19世纪下半叶一直到20世纪初的西方哲学发展历程中,语言学与哲学是什么关系。


在索绪尔的时代,哲学的发展受到来自不同学科的挑战,不仅仅传统哲学观念受到了冲击和批评,更重要的是自然科学本身的发展对哲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希望哲学研究按照自然科学的模式来做出规划,并且形成大家对世界的共同理解。在这个前提下,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或者语言学的思想就有一个重要的出发点,即他同样也希望能够以对语言研究本身的思考来确立人们对世界的普遍认识。他虽然没有表明这样的普遍认识是一种哲学观念,但事实上他已经在从事着与他同时代的其他哲学家同样的工作,这些哲学家包括皮尔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 1839-1914)、弗雷格(Gottlob Frege 1848-1925),乃至于胡塞尔(Edmund Husserl 1859-1938),这样一些哲学家们所做的工作与索绪尔所做的工作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当然,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找到索绪尔跟这些哲学家之间有什么个人交往或直接对话,但通过他们思想的展开,我们可以理解索绪尔的思想恰恰是那个时代哲学发展的一个产物。所以,「理解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就不仅仅是简单地对原有语言材料的反思,或简单地对传统的或他那个时代的语言学观点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他已经提出了一些在那个时代不同哲学家从不同角度来提出的共同哲学问题,即如何从性质上来把握语言现象,如何对语言的发展规律给出一般性说明」。


索绪尔的这种观点也与19世纪之前,特别是从17世纪开始的西方思想界关于语言的性质、起源以及语言多样性的考察有着密切的关系。在18世纪德国启蒙运动当中,启蒙思想家们特别注重对语言现象的研究,他们要观察在不同文化背景当中,语言的使用如何影响到人类思维的一般发展。例如,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 1767-1835)的语言学思想或是语言哲学思想实际上是当时整个欧洲,特别是德国哲学发展的一个集中代表。所以,要理解索绪尔的思想,就必须将其放在整个西方哲学发展的脉络当中,这样我们就能很好地理解他的思想发展绝不是孤立的语言学研究,它反映的恰恰是一种哲学思考。


我们知道,索绪尔除了在任职的时候发表过一篇小文章之外,直到拿到博士学位,他都没有发表过任何文字。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思考。他一直在考虑语言问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语言现象究竟应当如何解释。他已经掌握了当时语言学家们所提出的各种语言学理论,但他对这些理论都不满意,而他又没有办法很完整地形成自己的理论观点,所以,他在自己的讲座中逐渐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当然如果索绪尔在天有灵,我相信他对他的学生编的这本书可能也不会满意,因为这只是一个笔记。实际上在这个笔记中有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地方,甚至在后人看来,他的思想体系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当然这也不能怪罪于索绪尔本人,或许是他的学生们理解和做记录的时候没有完全忠实地把他的思想记录下来。但是通过他的几次讲课笔记,我们大体上能够了解他的语言学思想的概貌,那就是他对于语言现象的考察绝不仅仅限于对某一种具体语言现象的分析,也不像比较语言学那样简单地将各种语言做比对,从中找到所谓的规律;他想要追问的是语言现象跟人的活动,特别是人的思想活动之间是什么关系。


在数理逻辑产生之前,人们对逻辑学这个概念的理解是和心理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绝大部分哲学家都认为逻辑学处理的是人的思维规律,即处理人的意识活动,所以索绪尔也基本上持有这样一种观点。索绪尔与以往哲学家不同的是,他能够看到语言研究的形式化要求,只是他没有用逻辑的方式,也就是用数理的方式来把这样的逻辑加以形式化。但他已经意识到了,一定有某个东西可以让我们用一种形式去描述人类思维普遍规律,而且一定有这样的形式,可他并没有指出这样的形式是什么。这样的工作是后来的哲学家,也就是像弗雷格、罗素和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哲学家完成的。由此可见,索绪尔虽然没有就语言形式本身给出规定,但他已经潜在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通常我们会把索绪尔的思想归结为结构主义,并且认为是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一个主要代表。可是在索绪尔思想的形成过程中,他既是历史比较学的支持者,又是社会心理学的支持者,也就是说他当时摇摆于这两种理论观点之间。在他看来,语言学的研究在广义上应当属于社会学的研究范畴,应当在社会背景当中来考察人的语言活动,而人的社会学研究又是跟人的心理活动,跟人的心理学研究密不可分的,所以要理解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就不能忽略当时所存在的社会心理学流派对他思想的影响,甚至到现在为止我们的教科书还把他归结为社会心理学派。这样的归结并没有错,因为他的思想根源还是基于对逻辑的心理学解释。当把逻辑学看作是研究人类思维规律的学科时,人们不可避免地会从心理学的层面上来讨论逻辑问题。可是我们又把索绪尔归结为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并且看作是结构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一般认为,他的语言结构主要是讲每一个句子里面的单个词与语言结构之间的关系,讲每一个句子与它所在语言的语境之间的关系,甚至是讲每一个语言要素与其所在语境之间的关系;通过对语境的分析,或者通过对结构的分析,来考察每一个要素的意义。任何一个符号的意义只有把它放在与它相关联的其他符号的关系当中,我们才能真正地理解这个符号。这样的结构要求被看作是结构主义的一个核心概念,所以我们今天把他看作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家。


结构主义不单是一种语言学理论,甚至更广义地说,它是一种哲学和文化理论。结构主义在文学批评中以及在广义文化理论中占有重要的位置,甚至统治了20世纪初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在哲学上,我们也把结构主义看作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思潮。被称为结构主义者的哲学家不仅有索绪尔,还有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 1908-2009)和皮亚杰(Jean Piaget 1896-1980)等。当我们考察结构主义的思想来源时,我们会发现,索绪尔的结构主义与后来的结构主义观点有很大不同。索绪尔并不是要通过构造一个结构而使得这个结构影响在其中所出现的各种语言成份,相反,他是要考察任何一个语言成份通过与其相连的其他语言成份之间的关系,来确定这个语言成份的价值和意义。所以,他不是预先设立一个结构来规定我们的语言成份或要素,这是与后来的结构主义哲学家、语言学家和其他理论家有所不同的地方。由此,索绪尔思想的创新性就更为明显。因而,我把索绪尔结构主义思想的创新理解为一种语言研究的新方法。


最后,我把索绪尔放在语言哲学的大背景当中考察,由此来说明语言哲学这个概念如何可以用在索绪尔的身上。“语言哲学”这个概念在西方主要还是在英美语境中被使用的,我们是在安格鲁—撒格逊(Anglo-Saxon)的传统当中来使用语言哲学这个概念的,在西方比较少的学者会把语言哲学这个概念用来概括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索绪尔、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这样的哲学家的思想。有些学者写了索绪尔的语言哲学,伽达默尔的语言哲学或是海德格尔的语言哲学,这一定不是在西方主流哲学里的,因为在西方的主流概念当中,语言哲学应当是属于英美的而不是欧洲大陆的。但是,我们不能被这一点所迷惑。不能因为西方没有把他们的语言哲学看作是主流,它们就不是真正的语言哲学。我的博士生导师涂纪亮先生在国内是比较早地提出要把语言哲学这个概念做一个“宽的理解”,而不是狭义的理解。所谓“宽的理解”就是说,只要是对语言现象、语言性质和语言结构等做出哲学性思考和研究的理论,我们都可以把它归结为语言哲学的范畴,所以,我们当然可以把索绪尔的思想放在语言哲学中来讨论,由此,讨论索绪尔的语言哲学就有了合法性。


2010年,国外出版了一本《论索绪尔的语言哲学》。这本书主要讨论索绪尔的差异理论。索绪尔正是通过差异来指出他的语言观和他之前乃至他同时代的语言观之间的不同,这种差异观被看作是索绪尔语言思想的一个亮点,通常也把这一点看作他的语言哲学的核心内容。但这部分内容实际上只是索绪尔语言哲学中一个很小的部分。


我们在谈到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时,会涉及索绪尔语言学思想中的几乎所有内容,甚至可以说,只有把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放到语言哲学的语境中来考察,我们才能真正理解索绪尔的语言学。这与我们考察当代其他语言学家的思想可能有所不同,这也体现出索绪尔本人作为一个哲学家的明显特征。


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在整个欧洲的语言哲学发展历史中当然不是第一个,因为之前有德国的洪堡。当代欧洲大陆的语言哲学家也不仅有索绪尔,前面提到的几个代表人物,如胡塞尔、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等人,他们都有自己的语言哲学思想。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特点体现在,他把语言现象看作是人类自主活动的重要内容,语言的自主性反映了语言与它所体现的事物之间的差异,也反映了语言作用于事物和世界的特点。如果我们要考察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在整个西方语言哲学中地位,我们就会发现应当给他一个重要的位置。但遗憾的是,在西方出版的现有语言哲学教程、指南和手册等当中,我们根本找不到索绪尔的语言哲学,因为在英美语境中,语言哲学应当是英美哲学家的专利,而不应当包含欧洲大陆哲学家,所以,他们不认为欧洲大陆哲学家的哲学属于语言哲学。


在中国,涂纪亮先生是最早地承认广义语言哲学的,因而我们可以把索绪尔的思想放在语言哲学的语境中来讨论。20世纪90年代,我们在湖北十堰专门开过一次全国欧洲大陆语言哲学研讨会,后来出版了文集《现代欧洲大陆语言哲学》,洪堡、索绪尔、列维·斯特劳斯、伽达默尔、海德格尔和胡塞尔这些哲学家的思想在这本书里都得到了体现。除此之外,陈嘉映先生在他的《语言哲学》中专门给了索绪尔一个位置。虽然在书中他并没有表明索绪尔的哲学思想是否是语言哲学,但他提到,任何一种对语言广泛而深刻的思考一定包含了一些哲学意义,在这个意义上,他把索绪尔放在语言哲学的背景中来讨论(陈嘉映2003:71)。我的理解恐怕要更远一点,我不仅仅把索绪尔的思想看作是具有一种哲学意义,我更愿意把他的思想就看作是语言哲学。


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另一个出发点,就是对语言性质的追问。第一,从历史比较语言学到普通语言学的转变。历史比较语言学更加强调的是通过不同的语言现象,或者通过不同语言种类的变化来考察语言的一般规律。不同的语言学家可能掌握了大量不同的语言资源,他们将这些语言资源作为材料来进行比对、分析和研究,然后发现不同的语言本身是如何变化的。在某种程度上,历史比较的方法可以为我们提供观察、理解和研究语言自身发展的规律,但更多的是限于对一些具体的语料资源的考察,他们更关注的是不同语系之间甚至是同一个语系内部不同语言之间的一些变化。索绪尔的工作恰恰要突破这一点,他试图给出对语言的一般性理解,所以普通语言学这个概念是比对于当时逻辑学的一个术语。18到19世纪时西方的逻辑学是按照教科书的方式来进行规划的。教科书的方式是一般先讲普通逻辑,然后再讲应用逻辑,一般德国的教科书在谈逻辑的时候是分为这两个部分来谈的。


在索绪尔的心目当中,现有的历史比较学所提供的有关于语言学的研究材料都是应用语言学,他要建立一种普通语言学,这种普通语言学恰恰能够为具体的言语活动来提供准则、方法和一般思路,这是索绪尔要建立普通语言学的一个出发点。我们在阅读他的书时,随时会感觉到他不断地要跳出具体的语言,他的思路总是跳跃式的。在谈到具体的语言现象时,突然冒出一句话说我要谈的不是这个语言,或者是我要谈的是比这个语言更多的东西,所以,他的这种跳出本身就代表了他对语言的思考已经突破了传统的应用语言学研究方法。他这样的方法,或者说这样的普通语言学研究,使得他给出了对语言性质的一般理解。那么,历史比较语言学和普通语言学是可兼容的还是对立的?在很多语言学家看来,这两者是无法兼容的,因为这两者之间出现了很大的冲突。事实的确如此,在索绪尔的书中也能感觉到,历史比较的方法与普通语言学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冲突的。


索绪尔的思想兼容比较语言学的思想和社会心理学的思想,这种兼容使得他不可能将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和普通语言学的方法完全对立起来,所以,我们宁愿承认这两者之间的兼容,而不愿意承认两者之间的对立。第二,从具体的语言研究到语言的差异研究。具体的语言研究通常是说对某一具体语系的研究,或者对某一个语种的研究。无论是对语系还是语种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我们提供了具体的语言材料,很难给出对语言的一般性理解。例如,汉语属于汉藏语系,汉藏语系与印欧语系之间的差异是非常明显的。我们在理解这两个语系之间差异的过程中,如果只是沉溺于对某一个语系自身的研究,哪怕是考察这两个语系之间的差异,也只是停留在对具体语言对象的研究上,也就是说,我们是根据某个具体的语言对象来说语言的。这样的研究是必须的,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做语言学研究必须要依靠这样的语言材料。


如果没有语言材料,那么语言研究就是空洞的,就是纯概念的,就不是语言学了。但只有对具体语言的研究又是不够的,所以索绪尔指出了具体语言研究的不够在什么地方,就是在于他要找出不同语言之间的差异。差异是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中很重要的内容,这种差异性恰恰体现在语言与言语之间,甚至是不同符号之间的差异。在索绪尔的语言学中,他明确地把语言学看作是符号学的分支。虽然在他看来,这是符号学的主要分支,可人类的符号是一个广义的概念。符号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符号的指向性。正如索绪尔所说,符号有两个特点,一是任意性,一是线性特征。这两个特点在很大程度上都表达了符号自身的一种指向性特征。我们不管符号是任意的还是线性的,它都具有一种我们用符号来做什么,我们用符号来表达什么,或者我们用符号来指代什么等等这样的特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就会发现一个特点:索绪尔在谈语言学的时候,恰恰是在符号学的层面上来理解语言,或者说从更广义的符号学意义上来阐发他的语言学思想的,所以索绪尔是在符号这个层面上来理解语言符号的。他在有些地方直接讲语言符号,所以把语言理解为一种符号,就意味着他是从更广的意义上来把握语言这个概念。这里我们要区分索绪尔的语言概念和言语活动的不同。当我们说语言的时候,一定是指他所说的语言概念,而不是言语活动。


实际上,在从具体的语言研究到语言的差异研究中,他提出了一个问题:语言研究究竟是为了描述,还是为了规定?以往的语言学研究大部分都是描述性的,即从近代以来语言学研究都是描述性的,尤其是索绪尔之后乔姆斯基之前,描述学派成为了大家公认的一种语言学研究方法。索绪尔的特点在于他不仅仅满足于对语言的描述。虽然他本人也研究了大量的语言,例如梵语,掌握了大量的语言资料,但他并不满足于对这些资料的简单描述,他的工作是要给出对这些语言的内在的或者共同性质的规定。在他看来,这样的共同性质就是我们对语言的定义,对语言的理解。第三,从语言的内部研究到语言的系统研究。其实,索绪尔一直在强调系统概念。虽然他并没有明确地提出一个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系统论,或者语言系统说,但实际上,系统这个概念一直是索绪尔语言学当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他之所以强调系统概念,其实是跟他对语言性质的研究有密切关系。在他看来,只有通过对语言系统的理解,我们才能够真正地把握语言,才能真正地理解语言的性质,而这样的系统是通过对各种不同语言系统的了解完成的。所以,这里就出现了言语跟语言的关系,以及历时和共时的关系。第四,从语言学到符号学。如何从符号学的意义上来理解索绪尔的语言学,把语言学确定为符号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首先就是索绪尔语言哲学的一个重要思想。索绪尔在他的书中专门用一章谈到关于变与不变的关系。他讲到语言符号性质以后,接下来就讲符号的不变性和可变性,从不变性和可变性引出关于演化的语言学和静态的语言学之间的关系,这与共时和历时的特征是密切相关的。


现在有很多人反驳索绪尔,说索绪尔的思想还是二元论,到处都给出一种对立,例如语言与言语、共时与历时、内容与差异(或内容与形式)等各种各样的对立。后来的哲学家和语言学家认为我们应该提出一个3元组,以3元组的方式来避免这样的对立出现。其实,这种对立的产生跟3元组的提出不是在同一个层次上:「3元组的讨论可以是在讨论某一个具体语言现象的时候,但是在谈论语言本身性质的时候,肯定就会涉及到一个二元对立的问题。我们经常说二元论在今天已经越来越被哲学家们所放弃了,很多哲学家都在提出所谓“变异一元论”的思想」。变异一元论就是不管这个一元是什么,是心、语言、生理的或者是自然科学可以给我们解释的一种物理现象。无论这个一元是什么,或者一元的内容是什么,在很大程度上,都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一个严肃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所研究的所有意识、物理现象乃至语言本身是如何与人的活动,特别是人的意识活动发生关系的。


因此,意识问题变成了当代哲学家讨论的一个最难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在理解人类语言、人类的行为以及人类所有被看作具有物质特征的活动时,背后的根据究竟是什么。所以,我们了解索绪尔的时候就知道,索绪尔很明确地给出了这样的前提,或者说给出了这样的预设,这个预设就是,我们要清楚地认识到语言活动与人的其他活动之间的不同。我们可以把这种差异简单地看作是一种对立,即语言是通过与人的活动的对立而使得语言成为语言的。我们可以把这个对立看作一个参照系:语言是以人的其他活动作为参照系而形成的,这就使得语言脱离了人,而这恰恰体现了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科学特征。


索绪尔的语言学不是简单地哲学的、思辨的或反思的结果,它是一种科学研究的结果。这种科学性在于,它能够把语言脱离人的自身活动,而使其为独立的,并且我们人是站在外面来观察语言的,而这时我们所观察的语言跟我们内心所体验到的语言之间产生了差异,我们通过研究这样的差异来理解我们所认识的语言。索绪尔强调的差别概念之所以重要,就是在于他要告诉我们,我们所接受的、理解的以及内心体验到的语言和他所给出的对语言的一种刻画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这样的区别并且能够很好地解释这个区别,我们就可以说我们掌握了语言。这是一种科学的思维方法,而不是哲学的。这之所以是科学的,就是因为它能够使所要研究的对象脱离研究的主体存在。


哲学不是这样,哲学是要回到主体的,哲学本身就是主体内在的意识活动,所以如果脱离了主体意识活动,我们是没有办法像研究科学的对象一样把哲学孤立出来,客观地冷静地来研究它。索绪尔提出历时和共时的概念时,他所谓的共时性概念也就是他所谓的静态语言学,其实不是强调真的有一个可以同时存在的语言结构。他所谓的共时概念是一个纯静态的结构性概念,跟时间没有关系,它是一个空间中的概念。虽然这个概念叫作“共时”,但它不是时间性的,它是空间性的。对空间性的理解很困难,也就是说,人们理解事物的时候都是通过时间来把握的,如果脱离了时间,我们是没有办法把握对象的,因为一个对象不可能像牛顿的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中存在的事物一样。我们要抓住它,就需要把它放在一个具体的、特定的环境当中,而这个特定的环境就包含了时间概念。所以,如何理解他的共时性概念,是我们理解索绪尔语言哲学的一个非常重要和关键的部分。


2、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


从以上的论述中已经看出,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是他的语言学思想的重要内容。我大致将这种语言哲学思想概括为4个方面,目的是将索绪尔语言学思想在哲学上的意义揭示出来,让大家理解这些思想如何在哲学上有了意义,或者如何能够被叫作“语言哲学”。


第一,对能指和所指的区分。这一思想的历史背景包含了弗雷格对意义与意谓的区分,以及皮尔士对思想与指号的区分。索绪尔所提出的关于声音的形象与概念之间的区分,也就是能指的任意性与所指的不变性的关系,其实正好对应了弗雷格的意义和意谓的关系,或者意义和所指的关系。其实弗雷格的所指并不是一个对象的存在,而是一个对象映射在我们认识活动当中所形成的那个概念,因而这个所指就指代的是概念而不是事物本身,这一点恰恰回应了索绪尔对能指与所指的区分。索绪尔的所指也并不是这个对象,例如,“马”这个词的所指并不是某匹马。因此,索绪尔的所指概念其实是与哲学家弗雷格所提出的所指概念一脉相通的。另外,索绪尔关于语言系统中的同一与差异的思想受到了格式塔心理学的影响,这一点大家都比较熟悉。最后,索绪尔的联想(聚合)关系与组合(句段)关系实际上是一个关于对比与序列的关系。其实,对比与序列正是应对了前面所讲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所强调的这样一种结构安排,即序列安排,但这样的序列安排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语言要素在句子当中的位置,而对比安排决定了一个要素跟其他相关要素的关系,所以,这两者之间有着共通性。


第二,语言和言语的区别。这里涉及到这样一些关系: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原则与活动的关系、社会与个人的关系。社会与个人的关系是索绪尔反复强调的,在《教程》的几个地方都强调他所讲的语言一定是社会的、约定的,而不是个人意志的产物。言语是个人意志活动的产物,所以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恰恰体现了社会和个人的关系、同质与异质的关系,以及语境与逻辑的关系(陈嘉映 2003:78-79)。


第三,共时和历时的区别。这个区别包含了静态语言学与演化语言学之间的关系,它们究竟是对立的还是分层的概念。索绪尔明确地提出,这两者之间是对立的。他说,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两者之间是对立的,不是可以并驾齐驱的,两者之间不能够相互依存,是各说各的,两者之间没有关系,所以,不能用共时语言学的观点来反驳或解释历时语言学的思想。这两者之间没有一种逻辑的相互关联,是对立的。但事实上,今天很多哲学家都认为,这两者之间不是对立的,它们只是一个分层的区别,它们是在不同层次上来讨论的。从分层的角度来看共时和历时的区别,我们就可以很好地理解,为什么共时和历时可以同时出现在索绪尔的语言学当中。共时和历时的说明,同时又是逻辑的形式说明与时间的历史描述之间的关系。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共时性概念不是一个历史的概念,或者时间的概念。一般我们说共时性就是同时代性,但是索绪尔讲的共时性是在一个逻辑空间当中的共时,所以,它一定是空间中的共时,而不是同时代性的,它是一个非时间性的概念。


第四,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的关系。索绪尔的思想有强烈的后现代特征,他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后现代哲学的一个特点,即不追求中心主义,不追求基础,强调在建立语言共时性结构的同时摧毁语言的坚定性、客观性。这里的坚定性就是一致性,即语言中的所有东西都是一致的,都是按照同一方式。否定这一点的同时,也就否定了语言的客观性。语言不是我们可以直接用来反映外部事物的,我们不是以语言对外部事物的反映作为语言的意义和真理性的标准,而是以语言的任意性和语言系统的完备性作为对语言的特征描述(或刻画)。即使去掉了语言的客观性,它也不可能就是纯粹主观的,因为语言不是纯主观的。无论对语言进行历史演变的还是静态的考察,都不可能是任意的。这里的任意不是纯粹主观的、随意的,而是根据语言自身的结构安排。语言自身有一个自我完备的系统,这就是非客观的,即语言系统不跟外部事物发生关联,但也因为这一点,索绪尔的思想不断地遭到批评,很多哲学家都说这种语言观是唯心主义的:由于语言跟世界不发生关系,所以这种语言观无法解释语言是如何来描述世界的。然而,反对者恰恰不知道索绪尔思想中的两个重要内容:


(1)索绪尔是在谈语言本身,而不是在谈语言和外部世界的关系;(2)他谈的是语言如何以其自身的完备性形成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这个过程当中,语言有自身的表征特征,这种表征特征是别的符号系统所不具备的。例如,除了语言之外的别的符号系统(手势、暗号等各种各样的符号语言)跟索绪尔所研究的人类的语言之间一个重要区别,就在于人类的语言有一种自我完备的、可以用来很好地表达人类对世界的理解的机制,这是人类一直捉摸不透的地方。所以说最难理解的不是世界,而是人本身。这主要不是因为人的复杂性,而是人必须要通过对自我的理解来认识人,这是一个循环。要靠自身来认识自我,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而语言就面临着这个困难,即当我们研究语言的时候,我们不能够摆脱语言本身,我们只能够在语言中研究语言。


哲学家们一直想找到一个语言观,这种语言观既是在语言当中来讨论语言的,又能够把语言看作是我们大家可以共同理解和接受的。实际上直到今天,哲学家们和语言学家们一直在做着这项工作。

3、当代哲学家眼中的索绪尔


最后,简单地谈谈当代哲学家眼中的索绪尔。首先是英美哲学家眼中的索绪尔。其实,英美哲学家很少对索绪尔做出评价,我引述的是牛津大学的柯亨教授在利科应联合国的要求主编的《哲学主要趋向》这本书中所写的一段话。他说:


“我们将要论述的语言哲学属于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目睹了语言学跃居到人文科学中的领导地位。这门科学的高度理论性使它成为任何认识论思考的出发点,因此不难在语言学中发现人类现实的一切符号学方面的描述模式和说明模式……索绪尔的《普遍语言学教程》……建立的语言结构观对现代语言学起着主要的支配作用,尽管在不同学派之间还有这种或那种争论……《教程》的诸原理成为语言学研究的共同基础,然而索绪尔也遗留给后人很多未解决的疑难”(利科1988:337-338)。


可以看出,他充分肯定了语言学在整个人文学科中的高度地位,甚至认为,如果我们不了解语言学中的理论,我们就很难理解人类的思维活动本身。而关于索绪尔的两句肯定的话里面都包含了否定。索绪尔的贡献恐怕正是他引起了后代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对他的思想的不断批评、质疑,这才使得他的思想有了价值。甚至可以说,索绪尔的思想从来没有被真正驳倒过。


德里达是最具代表性的反对索绪尔的哲学家,他在《论文字学》里面谈到索绪尔的思想,特别指出,“索绪尔将言语系统与表音文字(甚至与拼音文字)系统相对照,就像把它与文字的目标相对照一样。这种目的论导致将非表音方式在文字中的泛滥解释成暂时的危机和中途的变故。我们有理由把它视为西方人种中心主义,视为前数学的蒙昧主义,视为预成论的直觉主义”(德里达1999:55)。他把索绪尔的思想看成是人类中心论的一个代表观点,这是错误的,是误解了索绪尔的思想。2012年,有一个作家专门写了一本书,书名就是《假使德里达关于索绪尔出了错》,在书中作者对索绪尔的观点做了一番阐发。


最后是中国哲学家对他的评价,主要根据陈嘉映的评价。他说,“索绪尔是现代语言学的创始人。他是语言学家,一般不把他列为语言哲学家,然而,一门新兴人文科学总是带着相当深入的哲学思考才能成形的。作为一门最重要的新兴人文科学的开创者,他对语言哲学的影响以及对一般哲学思考的影响都极为广泛、深刻。”这出现在他写索绪尔这一章的引言部分。在结语部分,他说,“索绪尔不止是一个专家,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思想家。虽然索绪尔本人并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哲学著作,但他的语言学洞见不止为这门科学作出了贡献,而且对现代思想有深刻的影响”(陈嘉映2003:71;83)。这是我所见到的对索绪尔哲学思想最高的评价。


通过这些评价我们可以看出,虽然在英美传统中,包括在欧洲大陆的传统中,对索绪尔的思想各有褒贬,而且批评的声音居多,但是,正由于人们不断地对索绪尔思想的批评、质疑和挑战,才逐渐形成了新的哲学思想,甚至形成了新的语言学思想。所以,我们把他理解为哲学家,他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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