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意象入诗的历史悠久，但将神话意象从诗歌中独立出来，作为一种研究对象的历史并不悠久。从诗歌这一体裁来看，神话意象最早出现于《诗经》，随后是《楚辞》、汉大赋、汉乐府古诗及《古诗十九首》，至魏晋诗歌，神话意象的种类及数量骤增。诗人们因各自不同的仕宦经历、人生态度，选择不同或相同的神话意象写进诗中，表达相同或相异的理解与感悟。魏晋诗歌中，涉及到的神话意象、诗人、诗歌众多，非常值得探究。

魏晋诗歌中，含有神话意象的诗歌约有 260 首，共涉及 170 余种神话意象，数量不为少，种类较全，怎样认识这 170 余种神话意象，以及神话意象背后包含的文化意蕴，分类最为关键。这些神话意象，部分有着相似的产生方式、文化背景，其关系理不清也斩不断。如，原始神话意象与历史性传说意象，本就难舍难辨，以大禹治水为例，大禹治水是神话，但大禹从女嬉胸肋下剖出来就是传说。同样，对于“凤”这一意象，在《山海经·大荒西经》、《海内西经》皆有记载，可称为原始神话意象，然，随着神话仙话化的发展，“凤”却成了仙话意象，是道教的吉祥之鸟了。故而，原始神话意象、历史化神话意象、传说意象、仙话意象，这 4 种神话意象，联系、区别皆有，联系是后三者的产生受到原始神话意象的滋养，区别是四者的文化背景有时代的印记。

魏晋古风

一．原始神话意象

原始神话，也可称为狭义神话、经典神话，保存的是我国古代神话的最纯真、最自然的精髓，反映了原始先民探索自然、宇宙最本真、最原始的想法和思维模式，大约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时期，截止于父系氏族社会中期。这个阶段的原始神话，其歌颂的主人公，先是女性神衹，生产力的缓慢想前发展，逐渐转移到男性神衹，神话的内容也随之改变，由自然征服到战争征服，代表的神灵也由女娲、精卫等女神，渐渐让位于黄帝、炎帝等男神。在他们的身上，折射的是中国古代神话最宝贵、最纯真的精神：无惧牺牲，不屈不挠，自强不息，以民为重。不管是女神、男神，他们都在奋斗牺牲，如无头却不屈服的刑天，十日生母的日御羲和，与皇帝大战的蚩尤，这种刚性、洒脱的精神也为原始神话意象所继承。至魏晋时期，诗人们出于不同的目的，有选择地将这些神话意象入诗，借助凝练的原始神话意象，以善于抒情的诗歌承载自己对人生、社会的深浅不一的理解与感悟。

魏晋风流

具体来看，在魏晋诗人们的笔下，入诗的原始神话意象种类众多，如不周山、青丘、流沙、弱水、汤谷、虞渊、不死国、若木、河伯、风伯、飞廉、少昊、高阳等。

在《淮南子·天文训》中，共工与颛顼争帝的神话故事，一方是巧妙解释了我国西北高、东南低的地理成因，突出了“神”在这一地理现状中的主观作用；一方是奴隶制社会时期，奴隶反抗的神化折射。与刑天舞着干戚的神话对比，可发现，共工神话所代表的奴隶反抗的规模更为壮观、声势更为浩大。刑天与黄帝争帝位，其结果是失去头颅、被葬于常羊山，不服输、反抗到底的刚性，也通过“操干戚以舞”表现出来。但这却不及共工争帝位失败后的一个“怒”字，因为愤怒，共工一头撞倒天柱，出现了“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的奇观。好似，无头刑天舞着干戚是继续号召受压迫奴隶起来反抗，而共工怒撞不周山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共工从西北打到东南，席卷了天地四方，范围之广，前所未有。”这种奋斗牺牲、反抗不息的刚性精神冲淡了战争中的血光尸影，传递着积极向上、自强不息的美好品质。然而，随着历史车轮的不断前进，这种反抗者的品质连同部分的原始神话意象，如烛龙、应龙，渐渐被淹没。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二十九）有云：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

共工怒撞不周山

诗人只用了共工为水神之事，水神已没了与帝争神的大动干戈。庾阐的“仰盼烛龙曜，俯步朝广庭”，着重的是烛龙“其视乃明”的特异神力。嵇含的“翔凤晞轻翮，应龙曝纤䰇”，郭璞注为“应龙，龙有翼者也”，可在诗人笔下，应龙只是露着纤细的䰇（一种动物器官），行云致雨的神力早已被诗人们弱化。这种现象，在其他三种神话意象中也存在这种现象。大概是这些神话意象的神力已不合时宜，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或被淡忘、或被弱化、或被融入新意，其产生初的神话意蕴在魏晋诗人笔下，便被“分崩离析”了。

二．历史化神话意象

历史化神话意象，有两层含义，一是神话意象的历史化，二是历史意象的神话化，指的是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前者是将神话当作历史，威力无穷的神也逐渐历史化，因神本身或为兽形，或半兽半人，不甚雅训，才逐渐被人历史化，如以鸟名官的少昊，绝地通天的颛顼；后者是历史中的人物，因其传奇的经历被世人歌颂，功绩的伟大不似凡人能够完成，或者此功绩有普天同庆的辉煌，在颂扬夸赞的过程中也便神话化了，如治水的大禹父子。历史化神话意象，大约出现于父系氏族社会晚期，待历史的车轮行至奴隶制社会时期，神话中的大禹进入了夏王朝的史书，商朝的始祖契也拥有了“天之子”的身份，周朝的始祖后稷，他的出生也与姜嫄有着渊源。春秋战国以来，礼崩乐坏，有文化者，包括史官、诸子各家，都在不约而同地改神、造神，以期借此改善诸侯国国君与士大夫之间的关系。庄子有体现“无待”思想的“神人、仙人、至人、真人”的造神神话，墨子有宣扬帝王天命的“成汤放桀、武王伐纣”的造神神话，于孔子则有“黄帝四面、夔之一足”的改造神话。

神兽夔牛

这些神话，实质是在阐述各家关于如何治理国家与社会的政治理想，神话中的人物及事件，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以神话自身的威慑力与神秘性来增强己方观点的权威性，并显示实践其政治理想的历史必然性。不管是原始神话历史化，还是历史人物、事件神话化，在各家的改造中，意象的原始意蕴已发生改变，于研究者而言，需要关注的是改变的原因，而不是改变的结果。因为，历史化神话意象，到了魏晋诗人们那里，其意蕴又有了改变，再加上诗人们人生、仕宦经历的不同，意象出现的频率也不一样，如“参辰”出现 7 次，“重华舜”出现 8 次，“王乔”出现 13 次。

《山海经·西山经》中的少昊，居长留山，山兽皆尾上有花纹，山鸟皆头上有花纹，是西方天帝，辅佐大臣是金神蓐收。《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郯子在谈及自己的祖先时说道：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

凤鸟图腾

“少皞”即白帝少昊，其部落以凤鸟为图腾，与春秋战国各家各派将政治理想寄托在各方神祇一样，郯子以白帝少昊为祖先，同样增添了自己家族的神圣性与权威性。但这也恰恰说明，以少昊为代表的神衹们，由于和人之间的这种附会出来的“血缘”关系，其神秘性与权威性在不断降低。在“火流凉风至，少昊协素藏”，“高阳揽玄辔，太皞御冬始”这四句诗中，诗人苏彦与李长林忽视了“少昊”身为西方天帝的威严性与庄严性，“少昊”直接成了“秋”的代名词。

与之相对的高阳帝颛顼，本是北方天帝，主冬，也成了“冬”的代名词。诗歌的意思也是炎热夏季过去，凉爽秋季到来，那冬天也不远了。“协”“揽”“御”三个动词的使用，更像是人的日常动作投射到“少昊”“高阳”身上，减少的神性中又添入丝丝人性，说明了历史中“人”的作用在日益凸显。

颛顼

三．传说意象

“神话演进，中枢者渐进于人性，凡所叙述，今天谓之传说。”这是鲁迅先生对传说的定义。对比原始神话，传说是产生于其后，原始神话歌颂的对象是万能的神，拥有着奇形怪状的身体，自然和社会中的万事万物皆受其掌控；传说的主人公则是真真正正的人，拥有人的情感、人的身体，故事的中心也是人的悲欢离合，传说中的人的命运更易受到外界干扰。曲折离奇的生死大业、爱恨情仇，更能赚取普通民众的眼泪与同情。传说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逐渐消解原始神话中的原始性，原始神话中神衹的神秘性与权威性，也随着其身形的正常性而逐渐减弱，有了人的情感、人的生活，故事中的幻想色彩缓慢褪色，写实成分居多。

牛郎织女

总之，传说中的一切，较原始神话显得更合情合理，也就是鲁迅先生说的“中枢者渐进于人性”。如著名的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的传说，两位女神已经脱去先民的幼稚和想象，完完全全以“人”的形象来演绎人的情感，借以表达广大人民为了追求美好幸福生活而勇于迎接挑战、不惧权威的心声。除去身为神衹带来的神性，两位女神与凡人并无多大分别，一样的血肉，一样的情感诉求，一样的食着人间烟火。

将传说纳入广义神话的范畴，茅盾先生也有类似看法。毕竟从传说的产生方式来看，传说与原始神话的关系确实很密切，尧舜禹时期，也被部分学者称为传说时期，“在古帝的传说中间……炎帝、黄帝、蚩尤、尧、舜、禹的传说，里面掺杂的神话并不算多。”这些人物，均是原始神话中的代表神衹，经过历史的改造，在史书中流芳千古，被赋予了人的特点，相应的传说也便诞生，以此凸显他们非凡的功绩，高尚的品格。神话中的禹出于鲧腹，传说中的禹却出于女嬉的胸肋，禹化为黄熊致涂山女石化生启，这也是传说，只不过神话意味更浓。夏商周时代没入历史汪洋后，传说并未消失，在原始神话的基础上，不断又有新的传说出现，如嫦娥奔月、牛郎织女，而这两类传说意象，在魏晋诗人的笔下，出现的频率还是很高的。

四．结语

每一类神话意象，都有其产生的独特原因，且在诗中都起着各自的独特作用。因不合时宜，原始化神话意象的神力在魏晋诗人笔下出现被淡忘、弱化及融入新意，历史化神话意象更凸显“人”的作用，传说意象寄托了人们对幸福及美好生活的向往，含有颜色的仙话意象，则是魏晋诗歌一种独特的现象。

参考书目：

[1]陈植锷：《诗歌意象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