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樟
儿时记忆里,有一棵巨大的古樟,斜倾于窄波塘上。枝繁叶茂的冠盖,恍如水湄的绿色停云。一些粗黑而虬劲的树枝,低低地掠于清波之上,宛然一幅苍劲的水墨。
古樟的枝桠之间,常年可见喜鹊们所筑的硕大窝巢。每根细小的树枝,都是喜鹊们一嘴一嘴从山上衔来的,它们如素描粗重的笔触,映于秋天之下。从此,碧波古樟之上,便是喜鹊的天堂。
早晨,天色未明,我们在喜鹊们“喳——喳——喳——”的叫声里醒来;黄昏,炊烟渐起,村人又在“喳——喳——喳”的呼唤里归家。喜鹊的叫声里,铺开一方田园的安静与充实,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与和谐。很多次,我独自站在老屋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或坐在阶前石级上,看喜鹊们从对面山头飞回来又飞出去,像一群黑白音符从窄窄的田畴和瓦楞上飞过。
喜鹊站在枝头歌唱的时候,声音便在两山之间回荡着,似乎那声音有一种池塘的清幽气质。不过,说喜鹊歌唱似乎也不准,它们的叫声更多还像是聊天,在对话,在应答。不管怎样,喜鹊的声音里,却有一份明亮、高亢和昂扬。那里没有凝重的愁绪,更没有隐曲的忧伤。就像宋词的词牌显示,“鹧鸪天”给人以烟雨凄迷的感觉,而“鹊踏枝”则自有一种轻跃的明亮在其中。
喜鹊喜欢栖高枝。当年,除了老屋所在的窄波塘之外,村子里还有一个地方的喜鹊特别多。那地方,叫云湾。
我曾在那里上小学,初中也读了一年。当年的云湾,有一大片老房子,相传曾为朱氏族人所居。我多次站在云湾的后山俯瞰,整个山水都在簇拥这一片灰黑的屋宇。檐牙高啄,高低错落,屋脊绵延纵横,涵蕴着一种大户人家钟鸣鼎食的恢弘气势。那时候,屋子已全部改成了村小校舍。
云湾最显赫的遗存,除了房子,便是散布在四周山上那些高入云天的古樟。它们远近不同,姿态各异,每一株至少都有上百年历史。那是云湾的时间,是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然而,无论古樟凝聚了多么漫长的历史,它从未离开过这里。对古樟来说,云湾就是一个流动的世界。它的守望跨越百年,那里有池塘倒映的天空,有那些朝晖夕影里奔跑的少年,有春天金黄的油菜花,有翠绿的清明茶绕着山角,有白色萝卜花菜畦上怡然飞舞的蜂蝶……
在乡民眼里,这些古樟与其说是树,不如说都是神的存在。
有一棵古樟长在我们每日上学必经的陡坳上。好多次,我看见老树前总插着一些香烛,树茎上还贴着小小的红纸条,上以墨笔书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喜鹊
在窄波波,一棵古樟就是喜鹊的家园,更何况云湾的古樟那么多?
天气晴好的日子,喜鹊们喜欢从这一棵扑楞一下飞向那一棵。而那一棵树上的,又忽而展翅飞回到这一棵,仿佛那是它们的礼尚往来。
“喳——喳——喳——”整个云湾的山垭,因为那些喜鹊们的叫唤而愈显安静,空气里洋溢着明快和欢娱。不过,那时候,我们都在教室里,听不到喜鹊的歌唱。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喜鹊更愿将歌声唱给山坡上的清风或古樟顶上的白云听。
喜鹊曾是我的童年的声响,可我后来离开故乡,在高楼里住着。从此,我只能在中国古典词境里寻找喜鹊的身影。因此,当我读到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时候,莫名地,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故乡的窄波塘与云弯,浮现那里的喜鹊与古樟。喜鹊是中国民间的审美,我记得爷爷奶奶雕花木床上画着的“喜鹊衔梅”,也记得姐姐出嫁时搪瓷脸盆里画着的“喜鹊报春”……
多年之后,我从城市归来,和母亲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聊天,忽然就说到了喜鹊。她说,村子里很多年都见不到喜鹊了。没有喜鹊的村庄陷入莫名的寂寞里。窄波塘的古樟多年前倒了,云湾的古樟还在山上,可不知什么时候,喜鹊们飞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在喜鹊族类的记忆里,是否还存有我故乡的那方山水?然而,转念一想,我其实并没有多少资格去期许一只喜鹊的回眸。熙来攘来的功利世界里,还有多少人会在意一只鸟的来去与生死?
【作者简介】
黄耀红教授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底蕴与格局: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地域文化下的语文课程建设》《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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