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唐·张继《枫桥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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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脍炙人口的唐诗名篇，大约很少有人去考虑“月落乌啼”之乌究竟是什么鸟儿。2019年05月10日，《中华读书报》有一篇文章讨论此“乌”为乌鸦，而非徐有富先生提出来的“乌臼鸟”。

后面有读者的评论数条，联系起来读，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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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文章下面的评论留言，有一则提供了一些证据：

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闇去。（《乌夜啼（其四）》，见《乐府诗集》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79年版。）

又根据徐有富先生在《重读〈枫桥夜泊〉》一文中提供的另一则证据，我们似乎可以认定“月落乌啼”之“乌”就是乌臼鸟了。

然而，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考虑，即我们引用《乌夜啼》这则材料的时候，需要弄清楚，《乌夜啼》这个题目，是如何产生的。也就是说，“可怜乌臼鸟”是否为《乌夜啼》的本事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重要的前提。

很幸运的是，《乐府诗集》也给了我们的答案：

《唐书·乐志》曰：“《乌夜啼》者，宋临川王义庆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义康于豫章。义庆时为江州，至镇，相见而哭。文帝闻而怪之，征还庆大惧，伎妾夜闻乌夜啼声，扣斋阁云：‘明日应有赦。’其年更为南兖州刺史，因此作歌。故其和云：‘夜夜望郎来，笼窗窗不开。’今所传歌辞，似非义庆本旨。”

《教坊记》曰：“《乌夜啼》者，元嘉二十八年，彭城王义康有罪放逐，行次浔阳；江州刺史衡阳王义季，留连饮宴，历旬不去。帝闻而怒，皆囚之。会稽公主，姊也，尝与帝宴洽，中席起拜。帝未达其旨，躬止之。主流涕曰：‘车子岁暮，恐不为阶下所容！’车子，义康小字也。帝指蒋山曰：‘必无此，不尔，便负初宁陵。’武帝葬於蒋山，故指先帝陵为誓。因封馀酒寄义康，且曰：‘昨与会稽姊饮，乐，忆弟，故府所饮酒往，遂宥之。’使未达浔阳，衡阳家人扣二王所囚院曰：‘昨夜乌夜啼，官当有赦。’少顷使至，二王得释，故有此曲。”

《乐府诗集》引用了两种记载，细节上虽有不同，其内容却非常相似，即乌夜啼被视为吉兆，见此当有好事发生。

视乌夜啼为吉兆，若此乌为乌鸦，这恐怕和我们现在人的认知不符。但是，我们不能用我们现在的观点来衡量古人的认知。

据葛兆光先生在《慈乌与寒鸦》（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年，第3期）一文中的介绍，乌鸦并不是一开始就不为人所喜，至少在唐代以前不全是。

葛兆光先生在文章中列举了一些乌鸦是吉兆的例子，如：《诗经·小雅·正月》里面有“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后面的注云：“富人之屋，乌所集也。”和富人有关的，想来不是什么坏事情。又如：《史记·周本纪》记载：“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将乌鸦视为吉兆。再如孙权以“赤乌”为年号等等（诸例详见葛先生文章），都说明，乌鸦在那个时候，还是吉祥的预兆。

综上，《乌夜啼》的本事中所指，当是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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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可以确定《乌夜啼》本事中所指的是乌鸦，但是就像《唐书·乐志》中所说：“今所传歌辞，似非义庆本旨。”《乐府诗集》收录的八首《乌夜啼》和本事没有关系。

通读这八首《乌夜啼》，描写的是情人相聚、相会、相离的情景。其中第三首，第四首，第五首均写到了鸟，除了第四首明确是乌臼鸟之外，其他两首均未言明是何鸟。不过，从上下文看，应当指的也是乌臼鸟。那么，抛开本事，就诗论诗，这八首《乌夜啼》应当指的是乌臼鸟夜啼。

如果《乌夜啼》指的是乌臼鸟夜啼，那么乌臼鸟有没有简称为“乌”的情况呢？方以智《通雅》中说：“寒鸦，慈乌也。……盖乌与雅为一声之转……”，“乌”与“鸦”为一声之转，“乌”即“鸦”，乌鸦可以简称乌，乌臼鸟可以简称“乌”吗？

据网友意见，乌臼鸟亦称“乌”，不过此说尚缺乏文献可征。清代厉荃《事物异名录》卷三十五在乌鸦之后附鸦舅（即乌臼鸟），援引《广博物志》云：“鸦舅似鸦而小，黑色，嘴边有毛，甚劲，能逐鸦，鸦见避之。一名鸦兢。”《本草纲目》卷四十九在伯劳条之后附鷑鸠条云：“鷑鸠《尔雅》名鵧鷑，……江东谓之乌臼……小于乌，能逐乌……其鸟大如燕，黑色长尾，有岐，头上戴胜，所巢之处，其类不得再巢。”不管附在哪一条目之下，乌臼鸟像乌鸦，却比乌鸦要小。《小尔雅·广乌》中将乌的含义扩充了，不仅鸿雁被称为“乌（阳乌）”还有许多鸟被称为乌。特别是其中一种“小而腹下白，不反哺者谓之雅乌”，很像乌臼鸟。而雅乌又名“鹎鶋”，而乌臼鸟一名“鹎鵊”，不知是否为同一种鸟。若是，则乌臼鸟夜啼亦可简称为乌夜啼。（这一段论述不严谨，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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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如果忽略掉前面一段不够严谨的论述，大约可以推出一个结论：“月落乌啼”的“乌”可以是乌鸦，也可以是乌臼鸟。

这个结论好像是和稀泥，实则不然。具体是什么鸟，很可能会影响我们对这首诗的阐释与理解。

张继生活在盛唐到中唐时期，这个时候，乌鸦的负面印象还没有占据到主流层面。而这首《枫桥夜泊》的情感基调是愁苦的。那么，如果按照《乌夜啼》的本事，张继夜听乌鸦啼叫，应该是一种吉兆，心情不至于愁苦如此。

而乌臼鸟啼叫，其所包含的义项却是负面的，比如严羽的《闺怨》：“欲作辽阳梦，愁多自不成。错嫌乌臼鸟，半夜隔窗鸣。”明代吴国伦的《读曲歌（其三）》：“半夜开门去，欢子何所惊。却是乌臼鸟，三更叫天明。”等等。若是乌臼鸟的啼叫，当使得当时的环境更加的凄厉，更增张继心头的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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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月落乌啼霜满天”之乌，理解为“乌臼鸟”似乎更好一些，毕竟，张继同志在那个时候是对愁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