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夜话】

“真是个适合讲故事的天气。”

雨声，人声。破庙与灯烛。男人与少年席地对坐。

男人折起宽大的衣袖，执起瓷碗微微一笑，向少年举酒致意。

“我不想听故事。”

少年摇摇头，盯着瓷碗里清冽的酒液，“我只算命。一文一卦，一卦一人。”

“可我也不想算卦。”

男人笑着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风从破庙洞开的窗户中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玄色的衣袍和腰间明黄的流苏鼓动得猎猎翻飞。他一头倾泻黑发中隐约夹杂着数缕银丝，在昏黄明灭的烛火中流淌着一层诡谲光晕。

守门的大汉猛地推开门，大步流星地端着酒盅走进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有冷风和雨水的湿气一起扑面而来。

大汉已经进来添了好几次酒了，可席地对坐的两人一直都保持着这样不咸不淡的气氛自顾自喝酒。男人不开口，他也不好说什么多余的话。

终于，他忍不住将酒盅往地上重重一放，死死盯着少年忿声道：“你这小子，从白日里就一直跟着裘爷跟到现在，究竟想干什么?!”

烛火跳了跳，光影一颤。

少年维持着跪坐于地的姿势，双手放在膝上，从背脊到腰杆都端端正正挺得笔直，却深深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轻言细语地重复说着：“我只算命。一文一卦，一卦一人。”

“算命?”大汉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

“我不信命，裘爷更不信。

“小子，你既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谈论命数，就最好收起那一脸道士的做派!”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的自然很多。”少年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男人，轻声说。烛影在他年轻的脸上晃动。

“我知道天下大势，四盟分立。

“我知道万里狂杀，金陵帝王。

“我还知道你本不姓裘，你姓叶，你也不叫裘子夜，你是金陵帝王州的盟主，叶知秋!”

惊雷乍起。

男人拾起地上的酒盅，向空了的瓷碗中重新倒满酒。琥珀色的酒液混合着淅沥的雨声注入碗中，漾起细微的涟漪。

少年不再低着头，而是死死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那张年轻的脸在烛光下苍白如死人，泛着不正常的铁灰色。他的眼珠漆黑如打磨过的光滑玉石，灵活而直勾勾地随着男人的动作而转动。

“你既然算出了我是谁，你还想再算些什么?”

“你的过去，现在，包括将来。”

“这便是你一直跟着我的原因?”

少年点点头。

“看起来，你对叶某的人生好像感兴趣的很。”

“孤星照命。”少年舔舔嘴唇，苍白的脸上忽的有了一种奇异的色彩，“父母宫为七杀，夫妻宫为破军，兄弟宫为贪狼。至亲至爱皆因你死于非命。

“——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不去死?”

少年的神情认真而专注，就好像这样恶毒的话不是出自他之口，而他只不过像个孩子一样对不能理解的事困惑而好奇。

“小子放肆!”

一旁添酒的大汉闻言勃然变色，腰间佩刀噌然出鞘，携卷着狂暴的罡风冲着少年的头颅劈去。然而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叶知秋袖角下滑出一抹沉郁黑色，轻描淡写地向罡风劈过的方向迎去。

“铛——!”

刀刃没有切入肉中的声响，反倒是像撞击在什么硬物上势犹未歇，擦出一串火花星子。

叶知秋看着手里的酒，另一只手里却多了一柄尚未出鞘，通体乌黑的长剑。他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反手握着，便轻易架住了来势汹汹的长刀，让它再不能前进分毫。

“盟主恕罪!”

大汉收回长刀，低声惊骇道。

叶知秋摇摇头。

长剑被他收回怀中。长剑的剑身包裹在剑鞘之中，攀附着暗金纹路。他修长的手指在剑身与剑格之间来回抚摸着，神情温柔如同抚摸着自己的情人。

“我为什么要死?”叶知秋看向少年，微微一笑。

“我还能在春天远游踏青，还能在秋天饮酒杀人。

“——我为什么要死?”

他的脸上也满是诧异，仿佛对少年的问题同样感到困惑不解。

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回答，少年眨了眨眼睛，雕像般坚硬的脸上裂开一丝笑容。

“叶盟主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是我冒犯了。”

少年缓缓地站起来，行了个稽首礼：“小道命弗生，曾师承真武门下。”

叶知秋注意到话中的一个“曾”字。

“可惜虽身处道家玄门，小道对阴阳武学却无甚兴趣，反而更喜欢测命卜算之流的左道。”少年道，“幸得掌门不出手驱逐，但小道已自生独自游历之心。”

“人说身份不凡之人，面相必有其不凡之处。久慕叶盟主大名，今日得见，才知人言尚有三分可信。”

少年语带笑意，也不知道话中是恭维居多，还是嘲讽居多。

“二十年前有人和你说过一样的话。”叶知秋道。

“后来我掀了他算命的摊子，拔了他的旗幡，削了他的道冠。”

少年点点头，拍手：“好气魄。”

“今天若换成二十年前的我，恐怕也会这样对你。”

少年继续点点头：“确实该如此。”

少年又摇摇头：“但我算到你不会这样做。”

“哦?”

“因为现在的叶知秋，也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叶知秋。”

叶知秋淡淡地笑了笑。

“叶盟主今日算上一卦，也聊胜于无。”

“可是叶某听说，相书上载，命途越坎坷的人，将来的命数也会越不稳定。”

“是。”

“莫非道长能算?”

“不能。”

“这小子……!”一旁的大汉剑眉倒竖，咬牙又作势欲拔刀，但眼角余光扫过叶知秋平静而淡漠的神色，只得生生咽回怒意。按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还不停拿刀子似锋利的目光上下瞪视着少年。

“不过小道尚可推演一二。”

“哦?”

叶知秋感觉到少年那双黝黑如大理石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如同很多年前被上官金虹身边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注视着的感觉一样。

剑客的眼神没有感情是因为生死的更替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花事的一枯一荣，而在卜算者的眼中生死更像是单纯吸引着他们去探究的因果，而不是真切的喜怒哀乐，淋漓血肉。

四窜的冷风压低声音夹杂在雨声中呜咽。叶知秋咳嗽了数声。

大汉急忙为他披上沉黑外氅。上好的锦缎面料上绲着银龙明纹，鳞爪怒目，烛光中光彩流淌，鲜活如生。

少年慢条斯理地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龟甲，耆草，林林总总循序列好。

“小道还不知，叶盟主此次离开金陵是为何事。”

“道长若是有兴趣，不妨自己算算。”

“小道说过，一文一卦，一卦一人。多的，算不得。”

“……”

“叶盟主若是不想说，可以不说。”

“也不是什么要事。叶某去看看一位故人，总是不方便带太多人的。”

“哦?”

少年目光一扫，然而叶知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少年识趣地收回目光，开始专心致志地摆弄起手中的物什。

少顷。

“卦成。”

三人的目光汇于一处。

窗外夜浓如墨，阴云蔽月，有惊雷暴雨，有狂风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