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评选金庸小说十大心碎场面,“程灵素之死”应可当选。
胡斐中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剧毒。《药王神篇》说得明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这时候,瘦瘦小小的程灵素用细细的金针刺破胡斐血管,用力吮吸。四十多口之后,血液才由黑转红。她给他敷药粉,喂药丸,又为打发敌人作了周密安排,最终死在他的身边,用她的命留住了他的命。
程灵素并不漂亮,却冰雪聪明,知道胡斐爱的不是她,而是袁紫衣。她的心事,胡斐不是不懂,是不敢懂。直到程灵素去世,胡斐才认认真真地去想她。“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在无限懊悔中方才体会到程灵素的分量。
“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正合了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最惘然的还是那首山歌。胡斐程灵素初识不久,王铁匠就回肠荡气地唱过。程灵素死后,歌声又一次响起,只不过是响在胡斐的脑中:“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这歌两次提起,一则以喜,一则以悲,见证了胡程感情的全过程。程灵素为爱献身,固然催人泪下,胡斐对爱坚执,也不能说是错了。他叫程灵素“二妹”,叫袁紫衣“袁姑娘”,一是亲人,一是情人,其中分别,显而易见。他对程灵素感激伤痛,恨不能代她身死,但总归不是男女之情。
无独有偶,杨过郭襄也是一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兄妹。杨过对小龙女历十六年而不变。此前此后,郭芙、完颜萍、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都对他倾心,却不能动摇他的坚定。郭襄成为一个似是而非的例外。
她喜欢杨过,脱略形迹,既含英雄崇拜心理,又有依赖长兄的亲切,又不乏一丝情愫。她可以一方面为杨过“忘了”她的生日黯然神伤,一方面又衷心祈祷杨过早日和“杨大嫂”重聚。她的爱,奇特到没有独占欲,没有排他性,而不减其热烈。这一份情怀,聪明绝顶的杨过当然感应到了。可是他没有拒绝,事实上,郭襄根本没想“得到”,他压根儿就无从拒绝。郭襄兼具父母之长,美丽天真,聪慧爽朗,心胸豁达,又有“小东邪”之称,与“西狂”有气质上的呼应。她的吸引力,竟使杨过不忍不认她这个“妹妹”,任由她叫他“大哥哥”。可他又不让郭襄老跟着他,要等小龙女回来后才“爱待多久便待多久”,好像怕自己把持不定似的。
杨过为了郭襄,搞出那么惊天动地的“生日庆典”;郭襄为了杨过,纵身跳入万丈深崖。这种情感又暖昧又单纯,似有若无,凄迷万状,博得佟硕之在《金庸梁羽生合论》中的赞赏(佟硕之是梁羽生的化名,意为“同说之”)。
杨过还是走了。他对小龙女的苦苦守候,不仅是痴情,还是对信念的坚守。中年以后,他究竟是爱小龙女,还是爱那个挑战封建礼法的“斗士”的姿态?或者二者混而为一,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如果不走,就是否定了从前的自己,否定了十六年的等待,否定了他宁可牺牲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小龙女成了他人生价值的具体体现,生命座标上的落脚点。胜过郭襄的,或许不只是小龙女给他的温暖以及他们之间的深情厚意,还包括小龙女所代表的“意义”吧?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泪中有惜别,有依恋。杨过“袍袖一拂”,再不回顾,走得那么干脆,是否也是为了避开郭襄的莹莹泪眼呢?
《神雕侠侣》在《明报》连载时,《飞狐外传》也在《武侠与历史》上连载。那是《明报》创业最艰苦的时候,金庸为求生计,不得不同时写两部小说。那么胡斐程灵素、杨过郭襄两组“兄妹情”也就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就不能简单视为巧合。虽然写胡程是浓墨重彩、铺张扬厉,写杨郭是含蓄蕴藉、不绝如缕,前一对是较明晰的单恋,后一对因男女双方的克制和分寸感更趋微妙,但一生离,一死别,都是从此“天涯思君不可望”,可称异中有同。为什么金庸在这一创作阶段格外关注“兄妹”,为什么都给他们留下了惆怅的结局,又为什么他以后再也不做这方面的探讨?对于普天下像我一样的“金迷”,是一个有意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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