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98岁高龄的画家黄苗子获得“中华艺文奖”,奖金100万元。他的书面获奖感言中频频谈及的却是另一位画家张光宇,“此奖应属引我上路的张光宇兄,然而,光宇兄正为今日艺术界所淡忘”。随后,他将所得奖金捐出,作为出版张光宇著作的专项资金。二十一天后,黄苗子离世。
继承黄苗子愿望的人是他的儿子黄大刚和儿媳唐薇,多年来,两人一直执着地向外界介绍“被遗忘的大师”张光宇。在两人的考证之下,张光宇的形象逐渐被重新打捞,慢慢清晰起来。近日,由两人主编的《张光宇小集》出版,书中既有张光宇生前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亦包含多位文艺界名宿对张光宇的追忆。
张光宇(1900—1965),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现代中国装饰艺术的奠基者之一,江苏无锡人。
《大闹天宫》
“全世界都知道《大闹天宫》,却不知道人物造型的创作者是他。”《大闹天宫》编剧李克弱在回忆时提到。
张光宇为《大闹天宫》担任美术设计,是因为1959年“中国动画片之父”万籁鸣的邀请。彼时,制作该片的导演万籁鸣、编剧李克弱等人,均隶属于上海美术制片厂,唯有张光宇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教授,是参与该片的唯一“编外人员”。
早在1945年,张光宇便创作过一部西游题材的漫画《西游漫记》。《大闹天宫》人物形象的雏形,正是来自这部作品。“《西游漫记》曾经也是要拍成动画片的,但一直因为是战争年代,始终做不成。”张光宇研究者唐薇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1944年夏秋,湘桂军大撤退,张光宇一家六口人,被迫开始一段长达半年的逃难生活。张光宇一家顶着随时到来的轰炸、粮食和物资短缺,一路从桂林转移至柳州,后又经贵阳、遵义,年底抵达重庆。
在重庆,张光宇借住在友人的一间小木屋里。住处附近有一帮小孩子,他就给孩子们讲《西游记》。他一边讲,一边回忆起自己逃难途中目睹的种种乱象,萌生出创作一部“新编西游记”的想法:借用《西游记》的体裁、结构和人物,借古讽今,讲述唐僧取“民主真经”的过程。
《西游漫记》在1945年底完稿,故事中颇多隐喻。张光宇用“纸币国”滥发钞票讽刺经济崩溃、用“埃秦国”讽刺特务横行、用“梦得快乐城”说明抗战后方糜烂、腐朽的生活。此外,孙悟空每次降服妖怪,总有天上的“神仙”出来说情。唐僧追求“民主真经”,却遭遇“法西斯”。故事结尾,影射德、意、日的三条孽龙虽被打死,龙蛋却生出无数只小龙乘风而去,如今看来,像是一个风格奇绝的寓言。
完稿之后,由于国民党当局对漫画的审查、打压,张光宇不得不放弃将《西游漫记》登报连载,转而以漫画展览的形式在重庆、成都展出。
画家黄蒙田是张光宇的多年好友,1945年,他亦居住在重庆。他印象中,《西游漫记》展出时,现场观众挤得水泄不通。但由于题材敏感,场馆里,观众们只能用窃窃私语或会心微笑表达自己的心情。1946年,张光宇回到上海,准备在上海再办《西游漫记》展,但被当局封禁。大约在10月,张光宇赴香港。
1947年,黄蒙田与张光宇在香港九龙一家片场相见。那时,张光宇在大中华电影制片厂担任美术部主任,设计布景之余,念念不忘将《西游漫记》拍成动画片,他已经做了部分角色和分场设计,还请了漫画家廖冰兄协助。只不过,由于条件有限,最终未能完成。此时,距离他绘制的西游人物,真正变成动画片《大闹天宫》,还有14年。
《西游漫记》内页:“真悟空怒打假悟空 旧猴国顿改新猴国”。
城隍庙加毕加索
日后成为漫画家的张光宇,1900年出生于无锡的一个中医世家。父亲张亮生是无锡有名的中医,爱好书法和绘画。童年时期,张光宇家里除了医书外,有不少字帖和木板水印的画册,以及《三国》《水浒》《西游》等小说。逢年过节,他父亲会带他买面具、泥娃娃等民间玩具。这些有鲜明民族特质的东西,构成了张光宇最初的艺术启蒙。
13岁那年,张光宇被家人介绍去钱庄做学徒。家人的考虑是要他以后能去实业界赚钱。但张光宇却觉得枯燥无味,在钱庄只做一年,便要求去上海将小学课程读完。
在上海,他借住在亲戚家,住处附近有一家名为“新舞台”的京剧院。课余,他常去戏院后台涂涂画画。渐渐地,他和戏班演员交上朋友,就又常去台下空座免费看戏,对京剧的人物形象、脸谱、服饰等都产生了兴趣。多年之后,他担任美术设计的《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便借鉴了京剧中的脸谱元素。
张光宇在上海的第二年,拜画家张聿光为师。张聿光是“新舞台”剧院的置景主任,亦身兼上海美专校长。张光宇拜师后,离开亲戚家,在“新舞台”后台搭了一张床铺,长居于此。
告别学徒期之后,张光宇辗转多家公司工作。他35岁前工作最久的公司是南洋烟草公司和英美烟草公司,均担任绘图员,负责绘制烟盒、月份牌和报纸上的烟草广告。彼时,它们分别是上海最大的中资烟草企业和最大的外资烟草企业。
当时的英美烟草公司有不少外国画家。这些画家,每个人都有一套技法。虽然这些画家为了饭碗技术保密,但张光宇还是偷学了不少。此外,在公司他接触到了大量国外的美术资料,包括西方不同绘画流派的画册、商业广告印刷品和杂志等。从这时起,张光宇开始受到西方美术的影响。多年之后,著名画家陈丹青评价张光宇时说,“‘毕加索加城隍庙’——抑或‘城隍庙加毕加索’——是高度概括光宇先生的传神之语,此语指向明清民间美术与欧洲现代主义资源,二者相加,民国新上海的文化,灿然可见。”
张光宇在烟草公司工作的业余时间,花在办刊和画漫画上。他先后与人创办《三日画报》《上海漫画》等刊物,还组织过国内第一家漫画会。那时,张光宇的漫画中,已经带有针砭时弊的色彩。“(张光宇针砭时弊的漫画)20年代也有,但不如30年代多,应该从1931年开始,他就有一批水平非常高的这类漫画。”唐薇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1933年,随着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张光宇决定辞去英美烟草公司的工作,转去做出版事业。
张光宇自导的连拍照片。
一面旗帜
1992年,《装饰》杂志出版特刊纪念创刊人张光宇,夏衍、吴祖光、叶浅予、黄苗子、廖冰兄、丁聪、张仃、华君武、黄永玉等文艺界重要人士纷纷撰文,对这位早逝的漫画家、装饰艺术家、设计家不吝赞美,称他是“真正的大师”、“亚洲的骄傲”、“一面旗帜”。
撰文中的漫画界人士,大多曾受到张光宇的帮助或影响。叶浅予的第一幅漫画,发表在张光宇主编的《三日画报》上。黄苗子19岁闯荡上海,在张光宇办的刊物发表漫画。廖冰兄自认是“光宇先生的私淑弟子”。丁聪作品署名“小丁”,来自张光宇对他的昵称。张仃也是19岁将屡被退稿的《买卖完成了》和《春劫》两幅漫画投给张光宇,张为其制了铜版,并标题为“全国漫画名作选”开付稿费15银元。华君武称张光宇为自己的“漫画引路人”。
张光宇作为出版人的身份开始确立,正是从他离开英美烟草公司开始的。1934年,张光宇与邵洵美、叶浅予、鲁少飞、黄文农、林语堂、三弟张正宇等人合作,成立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多本杂志,如《时代画报》《时代漫画》《论语》《时代电影》《万象》等。
在张光宇的儿子张大羽的记忆中,张光宇朋友众多,为人讲义气。有一次张光宇的朋友向他借钱做生意,赔了,请张光宇吃顿饭就算一笔勾销。另一次,张光宇为朋友作保出了问题,债主找到张光宇,封了他家的门,张光宇就代人还债。
而研究者唐薇并不认为,漫画家朋友们日后对张光宇的追忆,更多是出于对张光宇的情谊,而非对张光宇的作品的艺术判断。唐薇曾经在上海图书馆阅读了大量上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上海的漫画杂志。在她印象中,在众多漫画作品中,张光宇的漫画也是脱颖而出的那一个。“艺术家都特别挑剔,绝对眼睛不留沙子的,你人太好的话,你画不好,我照样要挤兑你。”唐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不过,如今这些漫画在市面大多已经难以见到,只能通过一些当时漫画家的回忆了解。画家黄苗子曾回忆说,“光宇想的和画的是什么呢?当时《十日杂志》每期的封面以及那个时期的漫画作品向我们说明这个问题:他用忧伤的感情观察时局,用同情的态度对待请愿学生,用轻蔑的笔调嘲弄那时的当权者。”
1937年,“八一三”事变,张光宇被迫离开上海,此后10年左右时间,张光宇辗转多地,长年处于逃亡的生活中:起初,他去往香港,与金仲华等人合作,在《星岛日报》工作。1940年,张光宇同诗人徐迟、画家丁聪等一起到重庆参加抗日救亡工作,在政治部第三厅领导下的中国电影制片厂任设计部主任。不到一年,“皖南事变”发生,张光宇辞职,离开重庆,经仰光到达香港。1941年冬,香港沦陷。
此前,张光宇曾画过一幅漫画,讽刺溥仪是日本人的傀儡。这件事被人向日方告发,张光宇逃往广州湾赤坎(今湛江)。后来,广州沦陷,张光宇逃亡桂林。在桂林遇到湘桂大撤退,他逃往重庆,在重庆创作了《西游漫记》。1946年,张光宇逃往香港。
动画片《大闹天宫》海报。
张光宇的后半生
1948年,张光宇在香港“人间画会”担任会长。据《香港艺术家》记载,“人间画会”在1946年成立,成员大多为留港的内地美术家。该画会主办的大部分展览,有鲜明的政治立场,被形容为“反映社会现实,密切结合革命形势”,并以“揭露国民党反动派政权在军事、政治、经济上的总崩溃为主旨”。
一篇名为《这是一个漫画的时代》的“人间画会”的会刊文章,汇总了张光宇、特伟、丁聪等漫画家的言论,颇能看出彼时漫画家们的心气。其中,漫画家同衡在文中写道,“这是一个漫画的时代,漫画家们正在拼命用漫画来驱走这个时代,而迎接另一个情愿找不到题材画不出漫画的时代!他们情愿改行,甚至情愿饿死。”
1949年12月,在廖承志、夏衍等统战人士的帮助下,张光宇举家迁回北京。在北京,张光宇亦画过一段时间讽刺漫画,大多是反帝、反美题材。后来,讽刺漫画便不再画了。据张光宇的儿子张临春对《南方周末》回忆称,抗美援朝时期张光宇发表在《人民画报》上的一张讽刺美国战争机器的漫画被批评,从此很少再画。这一时期,他流传下来的作品,多与时政无关,比如《神笔马良》的插图,连环画《杜甫传》等。
那时,他的本职工作是在中央美术学院担任教授,成为老友张仃的部下。后来,张仃和张光宇都调往中央工艺美院任职。在大学里,张光宇一度因为自己不善言辞和政治运动中的流言蜚语颇感不适:“我不想争权更不想做官,只想实实在在地工作,出些成果,为什么老这样别别扭扭。”
年过五十岁,很少画漫画,在教学中觉得“别别扭扭”的张光宇,将大量精力投入到1949年后的多个重要活动:他参与了国徽设计,提供了建议——以天安门为基本形象;参与《人民画报》和《人民日报》的改版;参与每年国庆游行时队伍方阵的设计;人民大会堂仿漆器的搪瓷盘。
1956年,张光宇患上高血压,这场病,让他躲过了一年之后的“反右运动”。之后,他受万籁鸣之邀,在病中创作了《大闹天宫》的人物造型和美术设计。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弥补了《西游漫记》未能动画化的遗憾。
1960年,他又一次发病,行动和说话都不再方便,多数时间都是在家休养。他为《文汇报》画了刊头,画《定军山》的老黄忠,画水墨京剧《金钱豹》。其中他将两幅《金钱豹》分别送给了画家丁聪和鲁少飞。鲁少飞收到的那份《金钱豹》中,张光宇题词“此戏已不再上演”。
晚年,张光宇与黄苗子、郁风、王世襄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个院子曾是王世襄的一座四合院,后在“公私合营”中,被分割给多家一同居住。那时,黄苗子的儿子黄大刚还未到上学的年龄,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他玩的时候,张光宇时常坐在一把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有时,张光宇也会给他找书看。如今,他回忆起张光宇,第一反应是,“那是一个慈祥的老伯伯”。
1965年五四青年节那天傍晚,黄大刚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快点、快点”的催促声。他跑出院子,门口的一位大婶和他说,“老人家刚刚被救护车运走了”。第二天,他听见隔壁传来哭声,是张光宇妻女的声音。这时,黄大刚知道,隔壁的张伯伯去世了。
张光宇没能再继续画出作品,也躲过了之后更大的暴风骤雨。多年之后,他渐渐从艺术圈和公众的记忆中被淡忘,只有当人们提及《大闹天宫》时,才会想起这位曾经历经传奇的漫画家。
(《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21期 作者: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隗延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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