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小说创作的整体潮流中,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无论从语体风格还是主题意旨来说,都是一个异类。这是一种带有宏大叙事色彩的寓言式写作,它以大开大合、混沌刚猛的结构与语言,从19世纪中叶写到20世纪中叶,黄河故道荒原上自力更生的人们,植树造林抵御风沙,历经水灾、饥馑、风沙、烽燹、殖民入侵,始终没有丧失原初的生命活力,生生不息,连绵不绝。
小说以带有民俗文化意味的开头起始,但并不铺陈风情细节,而是用泼墨写意式的精省笔墨,展示了黄河岸边洪涝生态中的渔民生活及其精神状态。洪水在这种生态中具备了神话原型意味:洪水到来,让原本繁衍生息的村庄变成一片荒漠,但洪水中也孕育出一尾巨鲤,它被称作鱼王。洪水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鱼王却始终跃腾于洪波之中撒子传承,如同河岸的民众。咸丰年间的大洪水涤荡一切,生命复归于荒芜,这次洪水即是1855年铜瓦厢黄河大改道,由淮河入黄海转北向由大清河入渤海,到20世纪30年代末,80年间造就了一片新的沃野滩涂。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沧海桑田,小说的主体就是在这个时空中展开。
赵本夫显然有意构建一个荒原创业的神话叙事:洪水过后一切从头开始。小说采取了双线叙事,一条是从晚清水灾后荒原上的人类孑遗怎样在外来文明的刺激下开始植树造林、艰难生存,形成后来鱼王村的雏形;另一条是鱼王村人在抗战期间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不间断地乞讨、种树、护林、屡遭破坏而又从不放弃的故事。两条线索交织并行,但其实一脉相承,构成了一个文明诞生、冲突与发展的寓言,探讨的是事关蒙昧、野蛮与文明的总体性命题。显然,小说将叙事的着力点,或者说文明滋生与延续的动力因子归结到原始生命力之上。
这样的写法与基调无疑充满风险,很容易陷入到“文明与野蛮”二元对冲的模式之中。《荒漠里有一条鱼》的处理方式是聚焦于生命力本身,一种生存与生活下去的激情,于是生命力被转喻成了创造力。即,文明建基于创造,生命是一切文明的渊薮与起点,是创造本身,这使得整个小说的叙述具有了蓬勃而浓郁的史诗化意味。这是一种极致化的写作,规避了“文明—野蛮”叙事中常见的启蒙视角。
小说中,关于“鱼王”的直接描写只有一处,更多时候它都只存在于人们的希望或者说幻想之中。然而正是这种没有磨灭的、气若游丝的希望带来了文明重生的可能,让鱼王村成为荒漠中文明的微光,使得鱼王村的人们哪怕身处连年乞讨的困境中,也没有放弃守护与改造荒漠上的家园。
从这个角度看,《荒漠中的一条鱼》中人物不可理喻的偏执与性格的单一性,以及文本与理念所显示出来的简化和泥沙俱下,就得到了解释。它是超越时间与空间限制的——尽管故事的背景落脚在黄河岸边、中原腹地,但其实也可以置诸戈壁荒野、边疆大泽;人物的时间线贯穿近现代中国,但放到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也并无大碍;时空的具体技术与环境因素对人物与故事的进行并没有构成绝对性的影响。
小说的结尾以象征性的宏阔抒情笔调写道:“浩大的树林里,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像大海的波涛,在千里平原上一波一波推进。而荒原像大海波涛中的一艘巨轮,正载着它的陈年故事,缓缓驶向无尽的岁月……”换句话说,可以将这个小说理解为民族从“原始”到“现代”发生发展的隐喻,它也可以通向超越性的文化复兴寓言。这是一个无始无终的永恒故事,如同河流的盈消涨退,森林的枯荣再生,“驶向无尽的岁月”,驶向过往的历史与可憧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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