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的星座


王翦灭赵,王贲灭燕、魏,加上此前被太守腾灭亡的韩国,现在东方六国,只剩下楚、齐两强。

从综合国力上看,楚、齐两国均不弱。楚国在几度迁都的情况下,兼并鲁国,实力依然强劲。齐国半个多世纪不交兵,虽然领土面积远远不如全盛时期,倒也人丁兴旺,民富国强。

始皇决定先灭楚国,楚国都城寿春距离秦国较近,同时昌平君熊启还能在陈城作为内应,有了这等“地利人和”的优势,当然是先灭楚国为宜。

此番出征,始皇有意雪藏王翦王贲父子,作为秦王朝的缔造者,始皇不能让这两位大将功高盖主,尤其是这两人还是父子关系。

用谁为大将,始皇是作过深思熟虑考虑的,几年前李信在辽东立下大功,是始皇最中意的人选。

始皇招来李信,问道:“将军若伐楚,需多少人马?”

李信胸有成竹道:“伐楚,二十万足矣!”

楚国与先前灭掉的三晋不同,三晋地处四战之地,没有一年不在战争,而楚国在战国后期得到了一定的休养,人口和军力都稳定在一定的水平上。而且楚军的数量绝对超过二十万,以少于对方的兵力去灭亡对手,要是别人说“二十万足矣”,始皇绝对不信。

但是李信有他自己的特质,既然他用三千兵力敢于追赶燕国太子丹的十几万人马,他说“二十万足矣”,倒也符合他个人的气质。

当始皇改日再招王翦的时候,同样的问题,王翦老将军给出的答复是“非六十万不可!”

始皇最担心的一件事,是将在外王令有所不受,王翦若掌控六十万大军,只要王翦愿意,绝对能将秦国灭亡自己称王。

始皇这个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几年后他先后派出五十万大军往南扩张,可是赵佗就在岭南佣兵称王,五十万秦军没有一个归国。

权衡再三,始皇用李信为主将,蒙恬为副将,起兵二十万,兵发楚国。

始皇如此信任李信,这与李信的出身是分不开的。

李信祖居赵国,祖上是大夫出身,为将的开端人物是李同,此人在赵武灵王帐下为将。

李同有个著名的儿子,赵国相国李兑。李兑勇不可当,他饿杀赵武灵王于沙丘宫,为李氏家族种下勇猛的基因。

李兑去世之后,李氏家族在赵国受到排挤打压,一部分人迁居到秦国,开始了一段艰苦的创业过程。

李氏家族勇猛善战,到第五代李族,已经在秦军当中担任将军。

李氏第七代李崇,官至陇西太守,在秦人的发源地上当了太守,李氏家族不简单。

到了第八代李瑶,官至南郡太守,掌管楚国旧都郢都附近区域,李氏得到进一步发展。

李信,字有成,因此李信又可以称为李有成,很好的名字。

李信,是自李同以下第九代人,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忠诚度自是无问题,而且其出身将门之后,这种名将气质是许多草根将军不具备的。

李信第一次领兵出征,约在五年前,当时王翦统兵攻赵,李信率领一支两万人的队伍,任务是阻止赵国北方几个郡增援李牧。

在那场战争中,李信的对手总兵力与其相当,但是散居在赵国北部五郡,因此对手兵力可以说少的可怜。李信擅离职守,领兵一一攻克北方五郡的城邑,功过相抵,没有得到封赏。

李信第二次领兵出征,约在四年前,当时荆轲刺秦王,王贲领兵攻燕,李信辅佐王贲。

那一战,李信三千兵力追击燕国太子丹十余万人马,最终将太子丹斩首。李信威名震动天下,始皇对他的评价是三个字:“少,壮,勇!”

始皇用李信为主将伐楚,自然有深刻的道理,而副将蒙恬,也是始皇着意提拔的将军。

李信并非是有勇无谋的人,他并没有轻敌,反而做了非常周密的安排。

秦军入楚,李信兵分两路,他统领十五万大军,攻打鄢陵,蒙恬统领五万人马,攻击平舆。

李信军的北侧是昌平君控制的陈城,南侧是蒙恬军。这么安排,好处多多,首先李信大军的南北两侧都肯定安全,先立足于不败是最重要的。然后这么大范围的推进,楚军的主力很难隐藏在某处。

秦军主力在各种攻城器械的掩护下,一天就攻下鄢陵,蒙恬也开到平舆城下。

平舆是楚国一个屯粮据点,挥兵平舆,目的一是抢粮为我所用;二是破坏楚军屯留点,让楚军无法再次集结;三是保证秦军主力侧后方安全。

按照李信的计划,昌平君在陈城安抚楚人,接应粮草辎重,李信过陈城不入,向东移兵,攻打城父,待蒙恬攻克平舆,就在城父会师。

图-李信攻楚之战

其实李信有机会,用二十万大军直扑寿春,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一个十分稳健的打法,先清扫寿春前沿的各个据点,一步步蚕食楚国,最后等寿春成为孤城,再攻克之。

不过李信看似稳健的计划当中,也有一丝遗漏,或者说一丝疏忽。

我们来看看楚国的三大家族,屈、昭、景三大家族,都是某个楚王的后人。

三大家族自春秋以来,便长期把控楚国朝政和军权,景氏家族,多出名将,很多人担任过上柱国这一职务,到了战国末期,楚国上柱国为景燕。

景燕,有一块封地,在陈的南部不远处,叫项城,因此景燕又称项燕。

项燕作为楚国上柱国,自然成了楚国抵抗秦国的总指挥。

如果说李信有什么没有考虑周全的话,那就是忽视了项燕和项城的存在。在李信看来,楚军由谁指挥并不重要,项燕的封地在哪儿更是无关痛痒,一副以我为主的姿态。

李信十五万大军,开赴城父之前,先到陈城,从昌平君处获得补给。

陈这座大城,原是春秋陈国的都城,楚国从郢都东迁的时候,第一站都城选择的就是陈,这里城坚池阔,许多楚国宗室成员在这里定居,是楚国一座著名的城邑。

几年前楚国内斗,昌平君争夺王位未果,便在陈城称楚王。当时楚王负刍击杀楚哀王,昌平君与楚王负刍、楚哀王都是兄弟,都是楚考烈王之子,昌平君有资格即王位。

昌平君当时是得到秦国支持的,为了扶持昌平君,让楚国无力支援韩国新郑的叛乱,始皇还派出一支军队到楚国支持。

三年前,陈城之外,一人一骑,来人衣着华贵,身悬一柄长剑,肩扛一面荆楚大旗。雪白骏马一步步蹬踏着,从秦军大营,驰往陈城之外。

嗖的一箭,城头上的神箭手,一箭射在白马的跟前,力道恰到好处。城头上的将领叱喝:“来者何人。”

来人气静神闲,仪表雍容,运足丹田之气,声如洪钟道:“本侯昌平君是也,回故地祭拜祖先!”

城上的将领大惊,立即派人请出几位楚国宗室到城头来认人,结果这几位曾经到过秦国拜访过昌平君的宗室,一致认定城下的就是昌平君本人!

昌平君是楚王负刍的兄长,他在秦国高居御史大夫一职,昌平君在楚国的声望不亚于楚王负刍。

这三年,昌平君割据陈城,楚军中的将领,竟然没有人敢领命来讨伐他。

李信在陈城获得补给之后,按计划东进抵达城父,准备占据这个屯粮的小城,在逐步征服其他据点,最后南下攻打楚国都城寿春。

李信的大军,从陈城路过,兵不入城,往东进发。而昌平君则留在陈城安抚军队和民众,他调动了数万军力民力,给李信的大军运送辎重。

李信军东进,速度并不快,沿途遇到楚国的小城据点,软硬兼施,能说服就说服,不能说服就强攻,三天后到达城父城下。

攻击城父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得了城父的粮草,不但可以以战养战,更是消除了东侧的安全隐患,李信虽勇,但此战的战术安排确实步步为营。

在李信军抵达城父之时,平舆那边也传来好消息,蒙恬顺利拿下了该地。

李信立即派人通知蒙恬,粮草能带就带,不能带全销毁,两军在城父会合,准备南下攻打寿春。

其实李信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与蒙恬东西夹击项城,攻打项燕的封地,迫使项燕提前应战。

如果这样,项燕势必不会让自己的封地落入秦军手中,秦楚的决战就会提前上演。那个时候,不能说秦军有十足的把握取胜,但起码双方都在明处,势均力敌。

李信以及秦军将领,并没有考虑这个方案,在秦人看来,楚人三大家族的封地很多,秦人管不了谁的封地在哪,都是楚国的土地就对了。

李信放弃项城,而是东进城父,不能说是昏招,但绝对是这场战争的胜负手。

李信并不知道,在给秦军运送辎重的楚人身后,有一支二十余万的楚军,由项燕统领,尾随秦军已经三天三夜,他们像一群追踪猎物的饿狼,随时准备凌厉扑上来吞噬猎物。

在秦军沿途攻打那些小城据点的时候,项燕根本不为所动,人比狼自然是要聪明,打草惊蛇的事人不会干。

李信万万没有想到,昌平君居然暗中向楚王负刍称臣,项燕的楚军主力,正是隐藏在昌平君运送粮草辎重的楚人身后。

李氏家族作战水平一流,要是论政治嗅觉,这个家族就差强人意了,昌平君终究是楚国宗室,他重新投向楚人再正常不过。

就在秦军修筑壁垒,建造攻城器械的时候,项燕发动楚军,对秦军后队进行了突袭。

秦军这一百多年来一直在战斗,虽然遇到了突而其来的攻击,大多数人都临危不乱,摆开阵势与楚军厮杀。

一天下来,秦军阵亡过万,李信迅速组织秦军迎战,同时在后方修筑营垒。

几天之内,秦军逐渐稳住阵脚,营垒也初见规模,总共折损人数一万五千,若等到蒙恬的援军到来,论单兵作战,秦军还是强于楚军。

李信将十三万多人划分为二十多支队伍,每队五千人,由都尉统领,各队修筑营垒,互相支援,等待楚军前来攻打营垒。

虽然秦军的营垒修筑仓促,但是毕竟是以守待攻,在楚军没有大型攻城器械的情况下,秦军只等援军到来便可发起反攻,有恃无恐。

当楚军发起第一轮全面攻势时,李信就发现楚军早有准备,他们从城父城中运出许多攻城器械,第一天就攻克两座边缘的楚国营垒,一万秦军一个都没逃出来。

李信当机立断,决定放弃营垒,转而向西,与蒙恬军会合。

事后证明,李信的这个决断,是非常明智的,如果继续守营垒,势必被楚军一个个攻破,如果向北撤退到魏国旧地,不但自身会损失惨重,那蒙恬军五万人更是难逃全军覆没。

此时的蒙恬军,也被楚军一支偏师纠缠住,项燕的计划是,先解决李信的主力,最后来收拾蒙恬军。

如果李信军向北撤离,那项燕就有机会追击重挫李信军,然后回师对蒙恬军包饺子。

李信还是以五千人为单位,以都尉为各队指挥,结阵向西方的蒙恬军靠拢。

途中楚军不断冲击秦军的防线,各有伤亡。

项燕也明白,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韬略好策划,基本就是拼勇气,拼人数,楚军要是一换一,都是很划算的。楚人个个都清楚,这次多杀一个秦军,秦军下次战争的攻势就会减弱一分。

随后李信和蒙恬两军会师,然后向北彻离到魏国旧地,但是损失何其惨重。

李信清点大军,损失七名都尉,以及这七名都尉所辖三万五千人马,也全军覆没了。其他各队人马也均有不同程度重创,秦军二十万损失近半。

以李信的性格,当然是不会轻易放弃,可是目前的士气和兵力,实在是不可能扭转乾坤,李信只好派人到咸阳,向始皇请罪。

李信攻楚失败了,留给始皇的选择似乎有两个,老将王翦,抑或王翦的儿子王贲。

但是始皇担心,若给王翦或王贲六十万人马,这是足以颠覆秦国统治的兵力,始皇疑虑重重,他亲自到王翦府上,希望王翦能够少带一些人马。

一番君臣寒暄之后,始皇道:“攻楚之战,非将军不可,将军万不可推辞。”

王翦何其聪明,他明白始皇是既想让自己出兵,又不想给足六十万人马,开门见山道:“大王若用小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早已准备一套说辞:“寡人闻春秋五霸威加诸侯,其制国不过千乘,以一乘七十五人计之,从未及十万之数。今将军用兵六十万,古所未有也。”

王翦对答如流:“古者约日而阵,旨阵而战,步伐俱有常法。致武而不重伤,声罪而不兼地。虽干戈之中,寓礼让之意。故帝王用兵,从不用众。齐恒公用兵,不过三万人。今列国兵争,以强凌弱,以众暴寡,逢人则杀,遇地则攻。斩首动之数万,围城经之数年。是以农夫、童稚皆操戈刃,势所必至,虽欲用少而不可得。况楚国地尽东南,号令一出,百万之众可具。臣谓六十万,尚恐不相当,岂复能减于此哉?”

始皇见王翦不肯松口,也只好奉承几句:“非将军善于用兵,不能透彻至此,寡人听将军矣!”

始皇将王贲调到咸阳控制起来,王翦则如愿统领六十万秦军,临行前不忘向始皇请赏咸阳附近的田宅,并向始皇道:“臣老矣,譬如风中之烛,光耀几时?臣多有美田宅,为子孙留用,世世受大王之恩耳。”

王翦是玩转政治的行家,他用一番话向始皇表达自己无异心,再与副将蒙恬,统领大军浩浩荡荡杀奔楚国而去。

王翦屯兵点在平舆,六十万大军驻扎下来,这里曾经是粮仓,倒是一处屯兵的好地方。

楚国方面,统兵大将依旧是项燕,不过这次项燕的兵力也达到了四十余万,楚国所有的机动力量几乎都拿了出来。

令人不解的是,王翦并未迎战,而是修筑方圆四十余里的营垒石壁,将六十万秦军深深藏在了壁垒之内,坚壁固守。

秦军人数占优,王翦怕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王翦大将军究竟害怕什么,但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一股特有的直觉,告诉王翦,不能正面与楚军交战。

王翦的第六感,告诉他必须回避楚军的锋芒,一个优秀勤奋的将领与一个名将的区别,或许就在这种对战争的感觉上。

我们把视线放到二十年后,王翦的孙子王离,与项燕的孙子项羽的对决,来比较一下王翦的直觉。

巨鹿之战,王离统领的是镇守北方的秦军精锐,而项羽统领的不过是八千江东子弟兵为班底的杂牌军,王离在绝对优势兵力的情况下,莫名其妙被项羽杀得全军覆没。

王离若是有其祖父那种预感和判断力,稍微保守一些,以守为攻,何至于败的那么迅速彻底。

王翦如此低调,项燕也没有料到,他除了在秦军对面修筑营垒,每日派人挑战,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王翦令军士,每日加紧操练,王翦练兵的方式,非常独特。

首先是抛十二斤(约三公斤,秦制一斤为十六两,一两为15.8克)石头训练,以三百步(约415米,秦制一步为五尺,一尺为23.1厘米)为限制,用小型投石机投石,超过三百步的有奖励,如果徒手完成的,每天都能吃到牛肉。

第二种训练是跳高,将两根高七八尺(约1米6到1米8)的杆子,顶端用绳子连接,跳过这个高度的,都有牛肉吃。

秦军这次在楚国一呆就是一年多,把训练当成游戏,也给秦军将士解闷了。

闲着没事,王翦放弃将军餐,与士卒吃同样的军食,如果有将士来请战,他就请对方喝酒,但就是不出战。

王翦显示出自守之状,联系到从咸阳出发前王翦向始皇请赏赐咸阳美田宅数处,行军到函谷关,又派人到咸阳,请赏多处田宅园池。

从楚人的角度理解,王翦并非贪图田地,而是担心秦王的猜忌,毕竟统领六十万秦国大军在外,王氏家族要真是有异心,秦王怎能不忧心。

当年五国伐齐,乐毅统领燕军攻下齐国大部分地区,拥兵三十万余万,就是剩两座城邑攻不下来。不但当时的燕王猜忌乐毅,也一直被后世文人怀疑,是否乐毅真的攻不下那两座城,抑或拥兵自保?

王翦拥兵六十万,却一副防守姿态,比乐毅有过之无不及,王翦是否拥兵自保?

公元前224年冬天,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王翦早已下令,令军中识字者,帮各营垒士卒刻好家书(竹简),请家里寄衣服或财物过来,确保熬过严冬。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风雪交加的季节,连脚步都迈不开,自然是不可能动兵的。

平舆这个地方,在淮河以北,以今天的中国来看,属于中部地区,南方人甚至会认为平舆是北方。

作为客军的秦军,则来自更为北方的地区,对这种天气倒是司空见惯,加之御寒衣物准备及时,营垒里面的篝火昼夜不息,秦人并未因寒冷而造成损失。

冬去春来,一晃到了“春江水暖鸭先知”,“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时候,战争的格局依旧是两个冷冰冰的字:对峙!

王翦下令,军士外出营垒,不准入楚军控制区樵采,以免被楚军俘虏。而秦军俘虏的楚人,王翦大大方方请他们吃饭喝酒,酒足饭饱之余再将他们放了。

越来越多的人,包括楚人和秦人,相信王翦拥兵自保的说法成立。

王翦受到长平之战的启迪,跨年度的大战,对农业收成的影响特别大,当年赵国就是扛不住国贫民饥,才率先求变以至兵败。

在楚国的这一场百万人的大战,王翦逐步创造机会,把伐楚之战,演变为长平之战的模式。

战国七雄,除了秦国,其他六国都采用的是常备军加民兵的组织形式,平时保留相当数额的常备军,一到大战,立即征用数量更多的民兵。民兵的本职工作是种地,作战是兼职工作,因此这种模式扛不住跨年度作战的煎熬,特别是夏秋之季的收割时期。

秦国有所不同,妇人种地男人从军,全民皆兵,这种模式从商鞅变法起就开始执行,已经一百多年,运作得非常熟练。

若是打持久战,打消耗战,这是秦国的强项,王翦就是利用秦国这个强项,与楚军周旋。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夏蝉是盛夏的标志,算起来秦军在平舆已经整整一年,一年夏秋冬春,一支六十万人的大军,牵动全天下的心弦。

楚国的淮河平原,是粮食高产区,迎着热浪晚风,粮草的气息扑鼻而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楚人着急,如果再错过一个收割季节,将士都要挨饿,家中妻儿又哪有饭吃。

公元前223年秋天,在楚人万分焦急之时,王翦终于发动了双方都得偿所愿的进攻,这次主动进攻先不论结果如何,秦、楚两军都很受用。

平舆附近的山丘之上,到处是秦楚双方的人马,像大雨过后的蚂蚁,蜂拥而出蚁穴。

上百万人的大鏖战,绝非想象中的一触即发大混战,秦楚双方除了小规模的交锋,都只以箭矢回答,并不动真格,大家把主要精力都用在布阵之上。

秦军这边,王翦令各营以五千人为一队,排列整齐,互相驰援。队伍的前头是战车,用来掩护后面的大军,同时掩饰大军的行动。

楚军则分为若干个大阵,每个大阵又依兵种分作九个小阵,最前三阵是盾牌兵和轻装步兵,其他六阵都是攻击主力的重装步兵,军士分持弩、枪、剑、盾、拒马、矛、戟等武器。每阵占地大小、相互间的距离,均谙合某一战阵法规,项燕绝对是兵法大家。

整整用了三日,双方才完全布好大阵,战争似乎又回到了春秋时代,那个以战阵而著称的时代。

双方各有优势,楚军强在阵法,秦军强在数量和单兵。

战鼓轰天而起,双方均以战车开道,步兵紧随,一齐呐喊,队伍中的战马感受到大决战的凶险气氛,也纷纷发出短促的嘶鸣。

投石车投出呼啸着的巨石,偶尔砸倒数人,周边的军士立即弥补空缺。漫天的箭雨淋漓而来,双方一面前进,一面都用盾牌死死护住大阵,战场中并没有出现双方期待的,对方人仰马翻的景象。

秦军以五千人为一小队,王翦特意在左侧的某队,部署了两万人,这两万人全都是这一年来投石跳高竞赛中的出类拔萃者。

等双方接近肉搏之时,这两万人的小队,忽然抛出两万颗十二斤(约两公斤)重的坚石,石头不同箭矢,箭矢是点状杀伤,石头借助地心引力冲击力强大,是片状杀伤,楚军的一个方阵经此漫天石雹的打击,数千人倒地哀嚎,阵脚大乱。

邻近的楚军方阵,第一时间冲到这个方阵之前,保持大阵的队形,同时保护战友撤离。

两万秦军壮士,哪能给楚军这种从容补缺的机会,只一瞬间,又是两万颗石雹从天而降,砸向方才楚军的缺口。

这两万壮士,每人携带三颗坚石,六万颗石雹一分钟之内在方圆六千平米的面积内开花,如果一个人占据一平方米的空间,六千楚军每人要承受十颗两公斤重的石头,顿时哀嚎连连,楚国大方阵一个小缺口被打开。

两万壮士蓄力多时,不胜技痒,大呼陷阵,杀入楚军大阵之内。后续的秦军也蜂拥而入,楚军看似密不透风的大阵出现了松动。

如果楚军能保持阵型,双方取胜的概率均在五五开,可是楚军阵脚已乱,项燕就不愿再与秦军纠缠,因为在人数战劣势的情况下,楚军没有了阵型的优势,胜算瞬间不足三成。

楚军后方传来一阵怪异的鼓声,楚军闻声忽然潮水般后撤,露出无数陷马深坑,秦军顿时车翻人陷,战车立时全部作废,人马也只能绕过埋着倒刺的深坑。

原来项燕算无遗策,连撤退的细节都算计好了,楚军原来是用木板来掩盖深坑,撤退时将木板也卸了,让秦军无法全力追击。

少量秦军越过这深坑阵,也被楚军的箭矢挡住去路,一场旷世大战,只两个时辰就分出胜负。

不过无论胜负,都不是大胜或大败,双方各付出几万条生命,秦军获胜,楚军也没有溃败。

项燕止住败势,后退几十里又连营十几里扎寨,迅速形成新一轮对峙形势。

秋高气爽之际,天色极佳,到了晚上,满天星座,伴着一弯新月,疏密有致地广布天穹之上。

楚军的将士,可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他们最挂念的是,家乡那几亩水田,若是错过秋收,家人可都得挨饿啊,南方女子都比较娇小贵气,不如关中女子那样能顶整个天。

在这个夜晚,几个民兵悄悄逃出了营寨,接着更多的民兵逃走,乱势像波浪般扩展,波及全局,整个楚军大营,逃跑已经不再是秘密,成了公然的事件。

此时项燕等一干将领,立即叱喝各营将官进行堵截,有的甚至拔剑杀了几个逃兵,以阻止临阵脱逃。

楚军有这种传统,有迅猛的力道,持久力却不怎么样,战国时代几次合纵攻秦,最先撤离的往往就是楚军。

王翦在山坡之上,根据斥候的探报,早已知晓楚军的情况,老将军粗糙的大手狠狠下劈,数十万秦军立即抖擞精神杀向楚营。

秦军一开动,楚军那边更乱了套,本来还犹豫逃不逃的民兵,心中那份对父母妻儿的思念有如泉涌,他们纷纷丢盔弃甲,寻熟悉的小路,逃奔家乡。

楚营内外,顿时如天塌地陷,山崩海沸一般。一整夜功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惨厉至极。

项燕收拾残兵,十余万人往陈城退守,企图与昌平君兵合一处,继续抵抗秦军。

这个时候的王翦老将军,再无半点保守,他并不追击项燕,而是挥师南下,渡过淮河直取楚国都城寿春。

现在来看看楚国东迁之后的都城。

公元前279年,武安君白起南下,迫使楚国都城东迁,那一次楚国将都城迁到陈。

从人口经济交通的角度来看,陈是个好地方,通过鸿沟与魏国大梁相连,但是这里离魏国太近,此后与魏国爆发的多次战争,楚国并未占得多少便宜,因此东迁二十多年后,楚考烈王决定南迁。

南迁的第一站,选择的是巨阳,但是巨阳这个地方城不大,也无险可守,对楚国来说只是权宜之计。

楚国人还在继续寻找南迁的新都,后来淮河北岸的下蔡成为了新的目标,下蔡春秋时期是蔡国都城,各方面条件符合楚国都城设想。

不过当时春申君标新立异,他建议在下蔡的对岸,新建一座城,与下蔡形成掎角之势,而且新都在淮河的南岸,淮河成了新都的另一重保障,这对深受秦国和魏国打击的楚国来说,非常重要。

这个新都,就是楚国现在的都城寿春。

春秋战国时代的城邑有个特点,就是越修越大,越是新修筑的城邑越大。

当初东周的都城镐京和洛邑都是10平方公里左右,按照规定诸侯的都城不能超过3平方公里,在西周时期特别强盛的鲁国、卫国等国的都城,也只是接近洛邑的规模。

到了春秋时期,各种礼崩乐坏,包括都城的规模也不再小于洛邑,各诸侯国要么重建新都,要么扩建老都,齐、楚、秦、晋等国的都城规模,都超越了东周的洛邑。

战国时期,燕国修筑了一座35平方公里的下都武阳,创造了规模之最。齐国的都城临淄,在多次扩建之后,达到了20万平方公里,楚国新都寿春,规模与临淄相当,也是20万平方公里。

人口方面,比起临淄的七万户,寿春的两万户少了许多,这与南方人口少于北方的大势是相符的。

寿春城的防御体系,是两城互相倚靠,水陆并举。寿春和下蔡的守军互相支援,中间有数万水军封锁江面,外围还有数万大军支援。

不过在这个时候,寿春外围的援军已经被打败,寿春城只有水师和守军。

王翦若是全面发动进攻,固然楚军人少,但是起江面上的水军足以封锁百里长的江面,秦军难免大费周章。

王翦指挥秦军在上游渡江,然后直取寿春,根本不去管下蔡和江面的楚军。

若在平时,项燕即使只有十万军队,屯驻在寿春城外,形成掎角之势,秦军也很难攻克寿春,而且一旦楚国水师扩大江面防御范围,秦军后续的粮草辎重根本无法到位,届时秦军就危险了。

现在项燕的外围楚军已经撤退到陈城,王翦这时候忽然加快行军速度,猛扑寿春。

如果等项燕收拾残兵,来寿春迎战,鹿死谁手就不好说了。静如处女,动如脱兔。王翦在与项燕的战争,以及攻打寿春的战争中,充分展现了这一点。

寿春城虽大,兵却只有两三万,楚王负刍哪有能力阻挡数十万秦军攻城。

王翦虏了楚王负刍,立即向楚国各地告示,楚国已亡。于是淮北的郡县,真个望风惊溃,昌平君与项燕无奈,领兵退回江东吴越旧地,昌平君再次称楚王。

随后王翦并没有立即乘胜追击昌平君,老将军稳健的用兵风格再次体现,楚国国都虽然沦陷,但昌平君和项燕还有相当的实力。

寿春的水师,在城破的时候,并未投降秦军,而是顺江东下,与项燕会师。

此时项燕,手中仍然有二十万人马,其中数万是水师,实力仍不可小觑。

王翦令一军南下到长江中游,征集大船,准备水陆并进。

这时候的楚军,以长江下游广陵(今江苏扬州)为据点,水军数万,陆军十余万,正恭候秦军。

项燕并没有一味地退守吴越旧地,而是将大军屯驻在长江下游,意图非常明显,如果秦军去攻吴越,楚军水陆两路,绝对可以断绝秦军的物资供应。

楚军再度摆好决战的架势,王翦却又慢了下来,他派出一支偏师,同时打着楚王负刍的旗号,深入楚国南部湖湘一带,传檄南方各郡,宣布秦王威德,以及楚王负刍被俘的事实。

南方各郡见此情此景,纷纷投诚,王翦再无后顾之忧。

几个月后,天气转冷,王翦征集到足够的船只,再带着楚王负刍,水陆并进,攻击楚军最后一道防线。

广陵城下,秦军四面列营,军声震天,楚军见楚王负刍被虏,士气低迷。

王翦挥师急攻,城破,昌平君为流矢所中而亡,项燕引剑自刎而死。

王翦抚定安民,率大军南下江东,平定整个楚国。

楚王负刍这几个月,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秦人屡屡将他作为筹码,在楚国各郡县城池前示众,每一次羞辱都令他心如刀绞,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楚王负刍被贬为庶民,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负刍很快就郁郁而终,临终前对始皇乃至秦国下了一个毒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一首小词道尽楚国:鬻熊之嗣,肇封于楚;通王旅霸,大开南土。子围篡嫡,商臣弑父;天祸未悔,凭奸自怙。昭困奔亡,怀迫囚苦,襄烈遂衰,负刍为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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