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祠堂左后的风水(农村祠堂选址风水)


徙家村人发现,古老的徙家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清明时节,徙家村人重修宗谱。可徙家村古老的历史,久已无法窥见全貌,甚至一斑也无从窥见。那些久逝先人的名字行辈,早就随肉体腐烂而烟消云散。村人动用了所有的记忆,搜寻先辈的名字行辈。懵懂小孩梦幻现实不分的记忆,耄耋老人故实神话相混记忆,断头墓碑蚀迹刻痕错杂的记忆,都被搜寻了去。可宗谱谱系还是不能连续,有许多世代的空白。这让编宗谱的人不知所措,在他们眼中,那些其父辈子辈都不可考的先辈,象是水花溅出的一个气泡,忽然出现在旋涡边,随即消失在漩涡里;而那些什么都不曾留下的祖先,就是那一个个黑黢黢的旋涡。

近清明来,下了几场雨,村庄四围高崖上枯死的瀑布都复苏了,坠落声撼动山谷。村前村左的溪水漫过堤岸,淹没沿岸的农田,水花拍击,不时发出犹如干树枝折断的声音,把思想的弦一根一根拨断。

一天,村长广播通知晚上每户来一人开会,商量修宗谱,可晚上一个人也没来。第二天,一家一家去通知,扯长脖子,把嘴凑到人耳畔,双手围着,拼命吼:“夜里七点,大棺材里,开会,早来。”

傍晚,村长的四个儿子就忙开了,他们开来辆吊车,吊起槽门口巨型棺材的棺材盖,内外各架上一架长竹梯。入夜,来开会的人就从竹梯进到棺材里。人来齐后,棺材盖又被小心翼翼合上,棺材内的声响霎时退去,寂静降临,只剩耳鸣。

棺材外,酝酿了一天的雨又下起来。响水岭上已几年未喷水的岩洞也喷起了水,巨大的水柱带着长车穿过隧道时的巨响,冲天而起,急栽而下,重重顿在响水冲里,震得四围的山岭直摇晃。风像撕扯着自己长发的女鬼,在山林里哭,电线上哭,巷子里哭,房屋的每个缝隙里哭。村人发现屋内灰尘弥漫,房屋也在颤动,似乎随时都会倒塌。巡逻人敲响铜锣,逐户提醒出屋避险,以防后山垮塌。但谁也不愿在雨夜冲出家门,都死死堵住耳朵,任脑海里的潮声在两耳间涌动,望着灯光照见的四壁,就仿佛望见了世界的尽头,与世隔绝的恐惧在心中萦绕不去。

棺材会场内静得时而能听见人走动时带起的风声,只隐隐传来恍若盘古开天地时的巨响。村长见人把电筒在棺材内壁上照来照去,啧啧称赞李木匠的手艺,觉得很是刺眼,便提议大家把电筒都关了:“开个黑会,谁也看不见谁,有什么说什么。老宗谱没了,好多列祖列宗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嗯,对,都姓徙,可是名什么呢?缺太多,现在该怎么修。都想想办法。我先把大体情况说说,然后大家再讨论,争取个把小时把会开完。”于是他就把修宗谱要做的事和遇到的问题一条一条讲给大家听。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村长吞咽口水的瞬间,一个声音在众人头顶回响,仿若神谕,满是威严。

村长咳嗽一声,抬头说:“不要开玩笑。谁在梯子顶上?”

立即有人打开电筒照去,梯子静静倚着棺材壁,没发现有人,又灭了电筒,

众人先是沉默,继而低语,终至吵成一片:

“没有过去,......,徙家村没有过去?可是,我有很多关于过去的记忆。......。”

“因为,因为,徙家村没有过去,所以我们找不到它的过去的痕迹,找不到它的过去的痕迹,就不能证明它有过去,于是它没有过去,但是,垄地里的田,坟山里的碑,我好像没去开,也没在那碑后面睡,那那是不是徙家村的过去呢?那过去是在田里还是在坟山里?......。”

“都是胡说八道,整个世界都在胡说八道。.......。”

“你看啊,是不是这样?今天有昨天,昨天又有昨天,昨天的昨天又有昨天,昨天的昨天的昨天也有昨天,昨天的昨天......。”

“我总觉得,世界只是我耳边的一个故事,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将来也好,都只是故事,我一直没动,讲故事的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个黑茶壶似的东西,反正只要有只耳朵就行,我听我爷爷讲故事,讲薛仁贵,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也是个故事。.......。”

“故事?不,是记忆,记忆,我个人的记忆,没有别人的证明,我该不该相信它是真实的,而不是一种幻觉、一种对梦幻的记忆......。”

“可是,会不会随着我出生而存在,随着我死亡而消失呢......。”

“我要数一数,有多少天了......。”

“我爷爷讲薛仁贵,他那老得发霉的声音,让我觉得我就是薛仁贵......。”

“宗谱,据说过去就有一套,在祠堂里......。”

“宗谱?逝去的祖辈的面容,谁晓得一丁点,我们有的只是自己当下的苟延残喘,现在我们却要修宗谱,要留一串名字,没有对象的名字,徙三徙四徙二麻子,空空洞洞,可以当鼓敲......。”

“有一天,我把一件事说给我姐姐听,说那是我以前做的一个梦,我姐姐却说那不是个梦,是真的,当时她也在场,我现在还没想清楚那到底是个梦还是真的......。”

“白乌鸦,大家没看见过,但看见过黑乌鸦,想一想,就知道白乌鸦是什么样子的了......。”

“是有这样的事,有人做了个梦,说给别人听了......。”

“他的事我都知道,好像都是我自己经历过似的......。”

“这么多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是卷起来的,一卷一卷木匣子装着,徙家村的过去都在那里面......。”

“白老鼠,徙家村从来没有过,有人造谣说徙家村有白老鼠,我们都没看见过白老鼠,可我们从黑老鼠想一想......。”

“有一天他又对别人说起那个梦,但他把它当真事说,他记不起那是他自己做的一个梦了......。”

“我是薛仁贵,我不是薛仁贵,我是正在听我爷爷讲故事的我,我不是正在听我爷爷讲故事的我......。”

“昨天有昨天,去年有去年,数下去,我算了一下,我都数了一千六百二十四年了,还可以往下数,这么长的时间,徙家村肯定会住人,住人,那就是我们的祖先。可不对......。”

“后来起了火,徙家村的过去也跟它一块儿化成灰了,但过去终归是有的,虽然我们不知道过去是什么样的..... 。”

“我们有些人睡一觉起来,也会觉得自己也在徙家村看见过白老鼠,因为脑海里白老鼠的形象那么清晰,于是谣言被人一证明就成真的了......。”

“别人不信,过去听过的就来证明,说他也经历那事,其实他连那梦都没做过,只是听别人说过那个梦而已,这样,经过很多人的证明,他们就把一个梦变成了真实......。”

“我是正在听那个不知是什么东西讲故事的我,他在讲一个小孩子在很好的月光下听他爷爷讲薛仁贵的故事......。”

“我一直觉得我摸过罗纯的胸,手板现在都还有那种感觉,可是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我觉得我从来就没接近过她,可那种感觉又不能让我确定那是假的。”

“有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好人了,也不能推出第一百个是好人,那么,我经历过的今天都有昨天,能保证我没经历过的今天都有昨天么......。”

“烧掉的宗谱里的东西会不会全是虚构的,谁也保不准,那么也保不准它根本就不曾保存过徙家村的过去,这就保不准徙家村根本没有过去,只有自己经历过的才是真的......。”

“很可能,徙家村根本就没有过去,大家要修宗谱,只是因为看到别个的村子有保存过去的宗谱,自己也要修宗谱了,这就跟说徙家村有白老鼠一样......。”

“有人证明的记忆,很多人共同的记忆也不可靠,谁能保证他们不是对同一个梦幻的记忆,对同一个故事的记忆,我们都能说出一些关于徙老公公和徙氏婆婆的事、神龙老爷的事,可这谁不是听故事听来的呢,谁能保证是真的呢......。”

“祠堂里放着宗谱,想想,多么荒谬,祖先还有祖先,祖先的祖先又有祖先,以至无穷,可是,那几卷宗谱卷却容下了无限的祖先,可是,不对......。”

“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也靠不住,我只是一个听故事听入迷了的东西,连自己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来就把自当成某个角色,其实,我经历过的过去,只是已听过了的故事里的那个角色的事,我正在经历的现在,只是我正在听的故事里的那个角色的事,所谓将来,只是将要听到的故事里的那个角色的事,我觉得我一直在某个地方没有动,我正在听那个角色在参加一个会的场景,我觉得我就是一团思想加一只耳朵,或者只是一个稍能感觉自身内容的日记本,有一个人把他每天经历的事写在我上面,于是我就把这些经历当成自己的经历了,其实我自身不能挪动丝毫,世界对我来说只是个故事......。”

“所有的今天不一定都有昨天,那么也不一定都有明天......。”

“没有昨天、今天、明天,一切都是那个讲故事的灌输给我的。”

“是啊,祖先还有祖先,祖先的祖先又有祖先,直至无限,在我们之前已经逝去了无限的祖先,可无限祖先又怎么会逝去得完呢?逝去不完,就永远也达不到我们的时代,那么有祖先就没我们,有我们就没祖先,我们已在这里,那么祖先须是没有的......。”

......

棺材里越来越闷,越来越不可忍耐。于是草草达成一致:不管怎样,反正徙家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连现在也捉摸不定,所以不必修宗谱。

散会时,风雨早已住了。天上半轮弦月,絮云片片,像洗碗水上的油彩。村长回到家,他老婆已得知不修宗谱的消息,只是问:“那宗祠还修不修?”

“嗬,宗谱都不修了,还修什么宗祠?”

她顿时喜笑颜开:“不修最好。”

“最好?”

“省钱,谁愿意出这笔冤枉钱?几家出得起?算到个人头上,没个几千块哪修得起?纸糊的还差不多。好容易。宗谱真不修了?真闹鬼?”

“闹什么鬼?肯定是谁在梯子顶上变着嗓子说话。宗谱修还是要修,宗祠最好别修,地难批,钱难筹,太招摇,我现在哪适合牵头做这事。只是那批老的硬要连带着修宗祠,最好都晾一晾再说。”

说完,就爬到床上躺下。

早晨,村长过徙承达门前时,被徙承达叫住了。徙承达是村里年纪、辈分都最长的人,年过九十,老得只一张巨大的青蛙皮包着一把老骨头,可还耳聪目明,身板硬朗。他正在屋前的葡萄架下踱步,瞥了眼葡萄架旁的木椅子,叫村长坐。

“来财,听说不修宗谱了?”

“不修了。”

“哦,梯子上那个鬼的话把你们吓住了?”

“梯子上没人。”

“没人,那是鬼?”

村长不说话,只是笑。墙脚石臼上有个米筛,晒了一米筛布鞋底。他就盯着布鞋底看,忽然想到:“斗地主时,他们就是拿布鞋底塞他嘴巴的。”

“真是鬼,你们肚子里的鬼。怎么没有过去?你爷爷的爷爷是我家长工……”

“嗯,这些我都知道,我公公也是你家长工,我爷爷也是的,我爸是你家放牛娃,历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可以入谱。可是,我威信不够,手段不行。这事得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牵头,要是你老人家肯,就最好了。现在光耀老弟又在县里当官,大家都敬重你家,只要你牵头,肯定三两下就把祠堂也一道修了,写在宗谱前面,光宗耀祖。”

“光耀年轻,哪耐烦管这事;我老了,力不从心了;你一村之长,你就该管。你们开会真会选人开,听说,除了几个上年纪的,尽是些年轻的,和些不读书的读书伢子,哪懂宗谱这事,那些鬼话只怕就是他们编的鬼把戏。”

“你看,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不是娃娃就是老人,不过也看得出,大家都不想修,不然,也不会尽叫些娃娃来开会。再说,我们葫芦塅,天上落滴雨,崖上就是一场水,哪年这个时候不是山动地摇的,哪年在这个时候开过会,只是今年喊修谱,明天不又是正清明了,我想总得在吃清明饭前把事情敲定,也是不开不行,正赶上我家老大的吊车在家,我又好不容易想到个安静的地,也不好硬要你们这些年岁大的去爬梯子,别说年轻的不懂,我也不懂。你老人家过去是牵过头修过谱的,经验足,又有威望,你不牵头修,这宗谱想是想修也修不成了,更别说修宗祠了。哎,不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照我说,祠堂就缓一缓,大家都心疼那个钱。宗谱还是得修起来,虽老谱没了,久远的弄不清楚,近的还是多多少少知道点的,把我们清楚的入谱就好,等村里这摊老的都死了,将来你们再来修谱就更难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事还得你来牵个头。不现在把谱修起来,等年轻一代来修,只怕我这一代也没有过了,不给入谱了。哈、哈,你想是不是?我先走了,真有事。”

徙承达老婆正提半桶米汤出来到太阳底下浆被单,见了就留他:“来财,再坐会?”

“不了,二奶奶。”说完,起身就走了。

徙承达望了一会村长的背影,自顾自地说:“要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场火,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二十多年前,徙家村的房屋还都是瓦房,有板墙,有土墙。青瓦下是乌黑的桁条,再下去是木楼板。家家烧柴火,木楼板上多堆有柴草。因为都是瓦房,村人晒粮食还都在大槽门口的晒谷坪晒,所以晒谷坪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只要不是雨雪天气,每到傍晚,村里的小孩子就会到晒谷坪上追逐游戏。大人们也会到晒谷坪上聚着拉家常。

祠堂起火那年大旱,周边村庄干得青蛙喝的水都没有,徙家村却得了个难得的丰收。徙家村的水田大体可均分为三份,一份地势较高,除降雨外,须赖人力灌溉,故天一旱,往往绝收;一份地势中等,只须从溪上游引水,就可灌溉,旱涝保收;一份是冬田,地势低,长年遭水冷浸,平常年份,青叶到头,稻穗不弯,秕谷多,要丰收,须大旱年份。这一直是徙家村人的心病,因为不论什么年份,都注定他们有部分田地没有收成。但这年,因可从螃蟹沟小水库引水灌溉,地势较高的田地基本没受到旱灾的影响,而冬田因大旱却罕见地干了水,人踩下去,不再是往日没至大腿的深泥,只一个浅浅的脚印,稻叶随节候变黄,稻穗根根弯成了弓,谷粒颗颗饱满。大旱之初,山里闹了场毛虫,死了不少树。到了秋天,死树被砍回家,堆在房屋周围,稻草被码成圆垛,也堆在房屋周围。

那天日暮时分,大家收完谷子,卷好晒垫,就留在晒谷坪上谈闲天。月亮上来了,在地上晒谷子似的撒上一层细碎的黄光。空气中弥漫着干稻草味。小孩子打着赤脚在凉凉的地上跑。

“快看啦,祠堂好大的烟子。”有人喊,

“不好,起火了。”另一人喊。

众人看时,只见祠堂上空浓烟翻滚,夹杂无数忽明忽暗的火星子。暗红的火焰在屋顶上探出了头,闪动一下,猛然腾起,顿时一片火光,照红半边村落。山在火后微微颤动。火啸声破空而来,夹杂着无数东西被烧的爆裂声。焦木味很快盖住了干稻草气味。

谈天的人,趿鞋子,拖凳子,拉孩子,跑。提桶,拿盆,搬梯子,一片忙乱。哭的哭,喊的喊,嚎的嚎,鸡飞鸭跑,狗叫猪嚎。夜象块被石头击中的玻璃,嘁嚓一声,支离破碎。

飞奔而来的人把祠堂团团围住,拿树枝扑,拿长竿戳,拿水泼,屋高,泼不上,架梯子,再泼。慌乱的人群忽然有序起来,打水,递水,接水,泼水。拢不了身的人们,远远站着,出谋划策。

“那边还没燃,断火路,谁去断火路?”有人喊。

立即有人上了屋顶,去拆椽子桁条,以断火路,可刚上去,火就卷过来,接过水,猛浇,火却腾腾的扑上来,卷向泼水人,眉毛都被燂掉了。

“挑几担大粪来,这火邪得很,没大粪,只怕压不住。”又有人喊。

马上就有人去挑大粪。徙承达知道了,急忙喊来几个人,叫在祠堂周围守住,嘱咐千万拦住,不能泼,这是祠堂,里面供着祖先,泼大粪是对祖先大不敬。火光舞动,照见几个人挑着大粪飞奔而来,但还未靠近祠堂,就被人拦下了。徙承达的话立即传达到他们耳中,听得个个满脸疑惑。打头的徙驼子抬手刮掉额头上的汗,用力甩在地上,气喘吁吁的说“可是不泼粪压不住这火?”

“压不住就压不住,祠堂烧光,也不能对祖先不敬。”拦的人说。

“得罪祖先,可不是闹着玩的。”人群里有人补充。

“日他娘的,活人还怕得罪死人?”有人躲在人群里喊。

“阿弥陀佛!千人在世上挨,不如一人在土里埋。”一个女人的声音。

众人很快七嘴八舌吵开了。

“污坏了祠堂的风水,对大家都不利。”

“坏了风水,就另找块风水宝地,再修它一座。”

“算的什么账?坏了风水要重修,烧光也不过重修,那还不如烧光,省得找地。”

“什么风水不风水?就是不能往祖先头上浇屎,怎么样都不能。”

“是怎么样都不能,哪能找个理由往自家祖坟上浇屎?何况这是祠堂,什么理由都不行,怎么样都不能,没有理由。”

“不快点泼大粪压住火,会烧到山上去的,你看那火直往祠堂后面扑。”

“完了,进山整个村子就完了,现在又到处堆着死树干草,哪里打得住?那火肯定是妖火,前几天我还看到流星,红的,要起火,不泼点大粪污坏它,是压不住的。”

“不能泼粪,就算整个村子烧光,烧得一丝不剩,也不能在祖先头上浇屎。”

“那你去祠堂里,请你家祖先出来,我浇我祖先头上,总行了吧。”

“是啊,是啊,不同意浇的,就去火里把自家祖先请出来,我们浇我们的。”

“什么话?数百年前,大家是一家,你们的祖先也是我们的祖先。”

……。

众人久久商量未定,祠堂的火越来越大。长梯子架在祠堂两边的风火墙上,打火的都退回到了梯子上,仗着风火墙的阻隔往火里泼水。就着火光,他们看见挑大粪的人都停在路口,仿佛在与人谈家常,心里焦躁,不时骂上两句。很快,一个个都下了梯子,不再打了,因为火已成势,打也无益,反倒危险。

火光灼人,人都退远了,静看祠堂在火中颤动。一阵风吹来,黑心的火顿时红艳起来,吐出长长的舌子,卷向祠堂后的山林。远观的人忽然害怕起来,大声叫喊,快把周围的树泼湿,别让火进山。可一切徒劳,后边的树木早已燃着。

起火的那个晚上,大火从村西端的祠堂烧起,随忽起的风逼进了山林,逼近村庄。打火的人都住了手,眼睁睁看着大火烧进山。村人都急急跑回家,收拾东西,打开畜栏门,放出牲口,然后全家一起来到村前,等待火烧进自己的房屋。火在山林里游动,所过之处只剩秃树,遇到草木茂密的地方就猛地腾起,随风发出啸声。

“火笑,明天有客来。”徙来财说。

“还有闲心开玩笑?”徙定富说他。

“不开玩笑,又能怎样”他说:“不过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旁边几个人同时问他。

“风不是很大,我们分两路,一路追在风后扑火,村后大坎子那树少草少,争取在那里把进山坡的火灭了,火要是从村后烧进村子,那就真完了;一路拆房子,火从这边进村落须要经过祠堂边这些房子,而这就一单排房子,只要趁火烧来之前推倒一座,就可以阻断进村的火。问题是哪家愿意拆?”

听了这话,几个立即把村人都喊拢来,商量拆哪家的房子。当时祠堂在村子最西端,往东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再东是一线房屋,共十二座,然后才是大院落。众人的意思是要拆掉这十二座中的一座,除了第十一座的房主徙复生没找到外,其余十一座的房主都在场,但都不愿意拆,争吵不休。徙来财脱下鞋子,拍鞋底,请大家安静:“安静,安静,听我说,再吵,再吵火就烧到山坡上去了,到时一根毛都救不到。听我说,不拆房子的先去一些人,跟定福叔先去追烧往后山的火,在大坎子那把这路火灭了,人数就请定福叔点,要在风后打,不要到风前去。砖匠、木匠都出来,房子是你们修的,梁是你们上的,怎么拆容易,要哪些家伙,你们最清楚,赶快先去准备。石匠师傅,哪家有雷管炸药,赶快去准备,实在推不倒,就炸倒。我说拆哪家房子也不要争了,就拆四娘家的,损失最……。”

“凭什么拆我的房子?”

“你家房子半边在树林子里,怎么都是保不住的,又是打头第一座,损失最小。还是木板墙,容易拆。”

“你家也是木板墙,怎么不拆你家的?”

“我家在院落中间,要是拆了顶用,我就拆。”

“反正我不肯,谁拆我的房子,我就死到谁家里。”

“那你就等着火烧光你的房子?”

“你个楼梯抬的,咒火烧我房子,火不会烧我房子,只怕会烧死你个短命鬼。欺负我寡妇,天打雷劈,火还在林子里,就咒烧我房子,你就晓得火不熄在林子里?欺负寡妇,不得好死……。”

“定福叔,你们快先去,她不拆,那就拆下……”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自己背上啪的一声响,猛回头看,只见他父亲正举着棍子要打第二下,一惊就朝前窜出了几丈远,再转身看他父亲,背上火辣辣的疼。“打死你个狗日的,你个狗日的,本事没半点,穷得四个儿子没裤穿,还有脸在这出风头,狗日的,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他父亲边骂边追上去,眼看要追上,他又往前跑了一段。于是,父子俩就这样走走停停,在田野里兜圈子。

徙定福早已带人去灭进山坡的火,而拆房子的事却迟迟未能定下来,前一家不愿意,后一家更加不愿意。村人赌咒谁家拆了房子,待大火灭后,大家筹钱替谁家重修。可还是无人愿意,总是说:“再等等看,等火烧到了再说。”火很快就烧到了,树冠上的火经风一吹,远远就点燃了第一座房子,很快第二座房子也就燃上了。紧挨着的已拆不及了,而后面的又还要再等等看。村人实在等不住了,就一哄而上直接拆第十一座房子,因为房主徙复生不在,无人阻拦。

徙复生的房子是老旧的木板房,很快就被弄倒了,于是火烧过十座房子后,燃到这里,就断了去路。山里的明火早已扑灭,徙定福带人,将散在林中各处尚未熄透的灰烬踏死,防止风吹复燃。祠堂已只剩一片瓦砾,两只石狮子,几堵焦墙,墙上悬挂宗谱的铁钩被烧成一粒粒铁珠子,六卷宗谱飞灰都未留下。

大家四处寻找守祠堂的徙复生,起火之初,就开始找他,但一直没有踪影。有人怀疑他外出了,但立即有人表示起火前还见他在祠堂里。“那想必是烧死了,烧成灰了。”有人说。“想是吧。”有人附和。不多久,全村人都认定徙复生确实是死了,烧成灰了。

第二天清晨,徙承达来看烧毁的祠堂,在废墟里徘徊很久,又在两只石狮子间静立了许久,抬头望了望远处似血的朝霞,叹了口气,然后走了。直到徙复生带回老宗谱,准备出钱重修祠堂时,才再次来踏入祠堂的废墟。

重修宗谱的这年秋,在村人的记忆里已死去二十多年的徙复生忽然从记忆的坟墓里走了出来,带着他年轻的女儿和古老的徙家宗谱回到徙家村,此时,徙家村人重修宗谱的所有努力都成了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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